王秀丽朝他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家音搬过一张还算干净的椅子，擦了擦，放在大姑身后，“大姑，坐。”
王秀丽弯腰坐下，姿态优雅。
高萍的视线在闺女和孙女身上来回打转，上次不是还说欠了一屁股债吗？
还有她闺女王秀丽，说是给饭店打工，饭店打工的能穿成这样吗？
能有这么好的气色？
陈国栋局促地搓着手，看着王秀丽，紧张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国栋看着王秀丽，有些紧张的搓着手，也不知要说什么。
王秀丽压根没看他，自顾自地整理着大衣的袖口。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魏红赶紧打圆场，“陈国栋是咱们省会的，拆迁分了两套房，房子就跟咱们一个小区，他平日里就在小区门口，卖馒头糖馍什么的，一个月也不少赚钱，而且人家说了，不嫌弃你带儿子，人只想找个好好过日子的人。”
听大伯母说完，家音转头看着陈国栋，好奇地问：“陈叔叔，你卖馍一个月可以赚多少啊？”
陈国栋连忙回答：“我一个月能净剩七百块。”
“七百块！不少了！”高萍立刻点头，“比厂里上班的工人都强！”
“七百块钱还是少说的呢，人三个月赚小八千呢！”魏红说完顿了顿，小声说：“再说，人家国栋之前赚的也都存着呢，现在手里五万块钱肯定不止。”
如果是以前，她刚离婚那会，这样的条件，还不嫌弃她有儿子，可能她就真的心动了。
但现在。
王秀丽朝陈国栋看去。
陈国栋见她看过来，立刻咧开嘴，露出一个自以为真诚的微笑。
那一口大黄牙，上面带着黄黄的烟渍，隔着桌子，王秀丽都仿佛能闻到那股子口臭味。
“秀丽，你嫁过来，我一定把你的儿子当成亲儿子一样。”陈国栋说。
“是啊秀丽，你看人国栋多好，这样的机会，你可的好好把握。”魏红连忙附和。
“对啊，而且离的近，以后你和承松还能相互照应，你嫁到城里还不用像农村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高萍说着，伸手抓住王秀丽的手，亲昵地拍了拍。
王秀丽面无表情的抽出手，看了眼陈国栋，不说别的，就那一口大黄牙，她是下不去嘴。
“妈，我考虑一下。”
“考虑？”高萍站起来，一副恨铁不成钢地说：“这还有什么要考虑的？你也不看看你有什么，这么大年纪，还带着个儿子，你现在打扮的再漂亮又有什么用？你没有老的一天吗？”
“是啊秀丽，我跟妈都是为了你好，看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人国栋条件这么好，好多给他介绍的他都没看上，这就看上你了，你得抓住这个机会啊！”魏红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劝说。
王秀丽面色不变，明显没把两人的话听进去。
高萍继续劝：“你说你，离婚没跟我们说一声，带着个儿子，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以后怎么办？小鹏还有几年就成年了，到时候你指望什么给他娶媳妇？”
“是啊秀丽，你可不能糊涂。”
家音在一旁看着两人，心底冷笑一声，不知道的真的会以为两人满心满意的为大姑打算呢。
不过这个陈国栋，虽然长的丑了些，但这个条件，想找老婆应该不是难事，为什么这么大年纪还没有结婚，应该有其他隐情。
想到这里家音问：“陈叔叔，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魏红听了这话，身子微微一僵，“哎呀，人爹妈都活着呢。你一个小辈，打听这些做什么呢？”
家音当然注意到魏红的动作。
有点不对。
她的话，肯定是挑好看的说，家音将目光投向陈国栋。
果然陈国栋有些紧张，他磕磕巴巴地说：“我父母都在，跟我住在一起……”
家音皱起眉头，突然想到后世的王承德，他也算活着呢。
“是躺着在，还是站着在呢？”
家音这话一出，面馆里原本就有些凝滞的空气瞬间冻结。
陈国栋脸上的笑容僵住，搓着的手也停了下来，眼神躲闪地瞟向魏红。
魏红的脸色刷地一下就变了，她猛地看向家音，声音都尖锐了几分：“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有你这么问长辈话的吗？没大没小的！”
“大伯母，我就是好奇问问。”家音一脸无辜，“陈叔叔都说了，他爹妈都活着，跟我住在一起。我就想知道是身体康健能自理呢，还是需要人伺候？这可差远了。我大姑要是嫁过去，总得知根知底吧？不然是去当媳妇，还是去当保姆啊？”
这番话让陈国栋坐立不安，他不敢回答，看向魏红。
高萍也皱起眉，她看着家音，“你这丫头，怎么什么事都能插的上话，太没大没小了，你要是跟我面前长大的，早挨到身上了。”
家音挑挑眉，没有说话。
王秀丽看着陈国栋那副心虚的样子，心里已经有了数。
“你说。”她问。
“我……”陈国栋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国栋，你跟她们说，你爸妈就是年纪大了，腿脚不太方便。”魏红赶紧给他使眼色。
“腿脚不方便，是到什么程度？”家音不依不饶，她今天就是要撕破这张皮，“是能拄着拐杖下地走走，还是干脆就躺床上下不来了？”
“你！”魏红气得站了起来，指着家音，“你这丫头是来搅局的是吧？你大姑的婚事，有你说话的份吗？”
“我大姑的婚事，当然有我说话的份。”家音也站起来，盯着魏红的眼睛，丝毫不惧，“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大姑往火坑里跳。陈叔叔，你是个男人就干脆点，别让女人替你说话。你爸妈，到底什么情况？”
陈国栋被逼到墙角，心虚到极点，看了看魏红，又看了看面色冷峻的王秀丽，最后低下头，“他们……躺床上几年了。”
果然，王秀丽心里对高萍的最后一点幻想也破灭了。
还以为她妈是真的为她好呢。
原来是在这等着她呢。
“秀丽，你听我解释。”魏红急了，“这……这也是孝心嘛。国栋他一个人，又要忙活生意，又要照顾爹妈，实在是分身乏术。他就是想找个贤惠的女人，一起分担分担。你嫁过去，就是享福的，家里两套房呢，吃穿不愁……”
“享福？”王秀丽终于开口了，“你的意思是，我嫁过去，就要伺候两个瘫在床上的老人，这就是享福？”
“话不能这么说啊。”高萍帮腔，“谁家没个老人？孝敬公婆不是应该的吗？你嫁过去，国栋还能亏待了你？人家说了，把你儿子当亲生的。”
“是啊秀丽，你想想，你现在没个正经工作，又没房子，小鹏以后娶媳妇怎么办？国栋这条件，打着灯笼都难找啊！”魏红苦口婆心地劝。
王秀丽看着自己的亲妈和大嫂，她们一唱一和，句句都是在把她往火坑里推。
她忽然觉得很可笑。
“妈，大嫂，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王秀丽站起身，理了理自己羊绒大衣的领子，“陈国栋是吧，我们不合适。”
“哎，秀丽！”高萍一把拉住她，“你怎么这么犟呢？你以为你还是黄花大闺女啊？你现在是什么条件你自己不清楚吗？离了婚，带着个拖油瓶，有人要就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的！”
王秀丽转头看着她妈，“妈，我是什么样，你清楚吗？”
可能是因为王秀丽眼角上挑的眼线，让她看起来比平日里凌厉许多。
高萍松开手，后退了一步。
随后又想起什么，指着王秀丽道：“你以为我想操你的心？你现在端盘子，能端一辈子吗？你不听的我，以后你过不下去了别来找我！”
王秀丽惨然一笑，“放心吧妈，我在李伟家过成那样，不也没找过你吗？”
高萍被女儿这句话堵得哑口无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她指着王秀丽的手指都在发抖，“你……你这是什么态度？我给你介绍对象，还介绍错了？人家国栋有钱，有两套房，以后你嫁过来，逢年过节的，也能帮衬着点你弟！”
“帮衬？”王秀丽停下来质问道：“在你心里，我的用处是不是就剩下帮衬了？”
她盯着高萍，“我嫁给李伟的时候，两千多块钱的彩礼，你一分没给我留下，全拿去给承松，你考虑过我妈？就因为这个，我在李家十几年都直不起腰！李伟打我，刘银花骂我，他们全家都看不起我，因为我是一个没有娘家撑腰，连彩礼都被刮干净的女人！”
魏红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她没想到王秀丽会把这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出来。
“秀丽！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妈拿那个钱，不也是为了家里好吗？你哥那时候要找关系安排工作，家里什么情况你不知道？”
“为家里好？”王秀丽看着魏红，“那我呢？谁为我好过？”
魏红一阵沉默。
“我对你还不好？什么叫对你好啊？啊？把你养这么大，给你吃给你穿，还不够好？秀丽啊秀丽，我看你是越活越糊涂了！”
王秀丽眼眶湿润，“你对我好？如果不是在你那里感受不到一点爱，我怎么会嫁给李伟？怎么会看的上李伟的那一点点好？”
“你还记得吗？我才到你腰那么高的时候，你就让我一个人去玉米地里掰玉米，那玉米秆比我都高，我一个人在里面，吓得直哭，你在哪？我去河边洗一大家的衣服，那篮子我根本就挎不动，一步一歇地拖回家，你心疼过我一点吗？”
“你对我好，就是让我在连灶台都够不着的年纪，就要搬着凳子给全家人做饭？就是干不完的活，挨不完的骂？”
“你对我好，就是为了两千块钱彩礼，把我卖给李家，然后拿走我所有的钱，让我过了这么多年的苦日子？”
“现在，我好不容易从那个火坑里爬出来了，你还不放过我，还要再算计我一笔，把我推给一个要伺候两个瘫子的男人？妈，这就是你的好啊！”
王秀丽一字一句地说完，喉咙处都是压抑的疼痛。
这些疑问压在她心里几十年了，在今天终于爆发出来。
爆发后，她感觉到非常的疲惫，说完这些，她连一句话都不想再说了。
高萍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她也没想到，王秀丽会记得那么多。
那个时候她才多大点儿？怎么能记恨到现在？
高萍想不通，也懒得去想，最终只把一切归咎于这个女儿心眼太小，太会记仇。
“我对你的好你不记着，就光记着仇了，以后我没你这个女儿，你也没我这个妈！”
高萍这话说的果断决绝，将王秀丽最后一点希翼湮灭。
王秀丽的身子晃了晃。
转过身，连一个多余的表情都懒得给。
魏红见状，心里咯噔一下。
她刚看到这大姑姐和侄女像是翻了身，还没弄明白她们到底走了什么运，怎么能让关系就这么僵了？
她赶紧上前拉住王秀丽的手，脸上挤出焦急的表情：“秀丽，你别生气，妈也是气话，她都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
王秀丽轻轻抽出手臂，脸上浮现出一抹奇异的，轻松的笑。
“不用了，我现在好的很。”
她挺直了背脊，心中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前所未有的轻快。
“这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好过。”
说完，她看向家音。
“家音，我们走。”
家音点点头，上前扶住大姑的胳膊。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