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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禅房里坐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外头静悄悄的,只有风吹松林的沙沙声,

而手里那件披风捏了又捏,终究没拆开夹层细看,琳琅小妹既悄悄缝进去,自有她的道理,这会儿亮出来,反倒不稳妥。

眼看日头渐斜,山里天黑得早,算着时辰,不能再耗了,我起身,准备将披风仔细披好,系带子时,指尖碰到内里那处硬挺,心里莫名定了几分。

推开房门,院子里的石板地湿漉漉的,泛着道道冷光,

静坤师太正在佛堂前洒扫,见我出来,停下动作,合十道:“梁施主可要用些斋饭?”

“有劳师太,我先去后山走走,透透气。”

静坤师太抬眼看了看后山那片黑压压的松林,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欲言又止,终究只道:“这山路湿滑,施主仔细脚下,莫要走远了。后山林子深,这些年……不大太平。”

“多谢师太提点,我就在近处稍微逛逛,顺便想点心事”

我点点头,转身沿着庵堂侧边一条被荒草半掩的小径,往后山去,脚下苔滑,空气里满是腐叶和湿土的气味,越往林子里走,光线越暗,松针密密匝匝的,几乎透不下天光,

心里依然揣着“老松有洞”四个字,眼睛只顾搜寻那些格外粗壮、形状奇古的松树。

林子里静得疹人,只偶尔传来几声怪鸟叫,扑棱棱掠过去,引得人心头一跳,

一个人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得腿脚都有些酸了,正疑心自己是否寻错了方向,或是那纸条有诈,一抬头,却见前方不远处,一株老松虬枝盘结,怕是有上百年了,树干需得两人合抱,半边已然枯死,露出个黑黢黢的树洞,洞口被些藤蔓虚掩着。

应该就是这儿了!

我心头一紧,四下张望,除了风声树影,再无动静,深吸口气,快步走到树前,拨开藤蔓,那树洞颇深,里面堆着些枯枝败叶,并无他物。

难道是时辰未到?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我下意识蹲下身,伸手进去摸索,指尖触到的皆是湿冷朽木,正有些焦躁,忽地在洞壁一侧,摸到一片略显光滑的凹处,似乎刻着什么。

凑近了,借着微弱的光线细辨,那凹处刻着的,竟是个极简单的图案——一杆枪,枪尖斜指,旁侧三点水纹。

这是芦叶枪,水……还是琳琅小妹?

这绝非白袍弟弟所留!是他与琳琅约定的暗号,还是琳琅已来过?又或者……是陷阱?

看到这里,我猛地缩回手,背脊窜上一股凉意,就在此时,身后极远处,隔着重重山林,似乎传来一声极其短促、几乎被风声吞没的锐响,

是穿云响?不对,声音似乎不对,也太远了。

难道是……成都方向?

这念头一生,竟再压不下去,白袍弟弟去了成都查粮车源头,而纸条上粮车出发正是今夜。

琳琅……璐璐姐安排她去成都,是为以防万一,暗中策应。

而刚这声异响……莫非是……

我霍然起身,顾不得再看树洞,急急循着来路往回赶,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着白袍弟弟不知在成都如何涉险,一会儿又想着那声异响是否与琳琅有关。

山道似乎比来时更漫长,等我气喘吁吁回到庵堂后院,天色已擦黑,禅房里已点了灯,昏黄一团。

静坤师太早已端了斋饭来,简单的青菜豆腐,一钵薄粥,这时候我哪里吃得下,勉强用了两口,便推说身子乏,早早熄了灯,和衣躺在床上。

窗外松涛阵阵,竟似比白日更响了些,一声声,敲在心上确实容易想入非非,

我把眼睛睁的大大的,望着漆黑的帐顶,指尖无意识地去摸枕下——那里藏着莲花师姐给的锦囊,还有荼蘼的香饼。披风搭在床尾,内里那硬物轮廓隐约可见。

然而,来到千里之外的成都,正是华灯初上时分,街市却比往日冷清不少,一种说不出的沉闷气压在城池上空。

粮市左近,西角旧仓一带,更是灯火寥落,只几个大仓黑洞洞地立着,

白袍身影隐在一处废弃货栈的阴影里,已盯了旧仓侧门近一个时辰,仓门紧闭,毫无动静,与他先前探得“亥时末出车”的消息似乎不符。

白袍这时候眉头微锁,指尖在剑柄上轻轻叩击,事出反常,恐有蹊跷,正自凝神,忽觉侧后方一股极其阴寒的劲风,无声无息,直刺后心!

他应变奇速,腰间长剑甚至未全然出鞘,只反手一格,“叮”一声极轻脆响,火花微溅,挡开了一枚三棱透骨锥。几乎同时,左右墙头、身前货堆后,倏地冒出七八条黑影,手中兵刃寒光闪闪,成合围之势。

为首一人,身形矮壮,声音嘶哑

“云南小子,盯了这半晌,累了吧?刘大人请你回去喝杯茶。”

刘璋的人!果然是个陷阱,粮车是饵,钓的是调查之人!

白袍心中自然是雪亮,并不答话,饮雪剑光倏然展开,护住周身,叮当之声骤密,这些人身手不弱,更兼配合默契,招招狠辣,逼向要害。

虽然白袍剑法很高,然则敌众我寡,地形狭窄,又要提防暗处冷箭,一时竟被缠住,腾挪间,左臂已被刀风划破一道,鲜血渗出。

“拿下!”矮壮汉子低喝,攻势更紧。

就在此刻,旧仓那高高的屋脊之上,月光恰被流云遮住的一瞬,一道比夜色更淡的身影,如同轻烟般掠下!速度之快,只见一道模糊的淡青色轨迹,直贯战团核心!

那身影手中,一道银亮的光,在几乎不可能的角度骤然迸发!

那不是寻常枪刺的寒星一点,而是一道凝练、尖锐、沛然莫御的“线”!无声,却凌厉到极致,

“噗”、“噗”两声闷响,几乎不分先后。

正全力扑向白袍右侧的两名黑衣人,身形陡然僵住,手中兵刃“当啷”落地,缓缓低头,看向自己胸口——衣襟上,只有一个细不可察的小孔,并无鲜血立刻涌出,人却如被抽了筋般软倒下去。

“神威……贯穿!”那个为首的矮壮汉子骇然失声,曾听老一辈提过,某些内外功夫练至化境的枪术大家,能聚劲于一点,透枪而出,洞金穿石,不沾血雨,却绝生机于无形!但这等境界,只存于传闻,怎会在此地出现?

那淡青身影已然落地,正是琳琅,依然和往常一样不言不语,甚至未多看倒地的两人一眼,手中那杆看似普通的芦叶枪一抖,枪尖颤出数点寒芒,如梨花骤雨,笼罩向惊魂未定的矮壮汉子及其刘璋余党。

白袍压力顿减,精神一振,饮雪剑清啸,与琳琅背向而立,枪影剑光,顿时将剩下五人逼得手忙脚乱。

“快跑!”矮壮汉子见势不妙,虚晃一招,掷出一颗烟丸,“砰”地炸开一团浓烟,余下黑衣人趁机纷纷后跃,遁入黑暗巷弄,转眼不见。

烟尘渐散,巷中只余白袍与琳琅,地上躺着两具无声息的躯体,远处,隐约传来更夫梆子声,方才的激斗竟未惊动更多人。

琳琅手腕一翻,芦叶枪已收回背后,枪身微颤,发出极轻的嗡鸣,很快平复,随即看向白袍臂上伤口,眉头微蹙。

“无妨,皮肉伤。”白袍撕下衣襟草草一裹,用凶狠的眼神扫过地上两人,又看向旧仓紧闭的大门,眼神冰冷,“粮车怕是早已暗中走了。今夜之事,是冲我,也是警告。成都并不是那么容易攻下的,这比我们想的更深。此地不宜久留。”

琳琅点点头,指了一个方向,又比划了几个手势,意谓璐璐姐另有安排接应,需速离。

两人不再多言,身影很快消失在成都深沉的夜色与纵横的街巷之中,只余下空旷旧仓前弥漫的淡淡烟味,以及地上那两个再不能开口的躯壳,无声诉说着方才电光石火间的致命杀机,

而此时追寻的粮车踪迹,与这陷阱背后的更大网罗,依旧隐在迷雾之后,谜底依然没人知道

再回到禅房内,我猛地从床上坐起,心头突突乱跳,像是被什么狠狠攥了一把,额上竟出了一层薄汗。

刚才……竟似打了个盹,却又像被什么惊醒了。

窗外,松涛声不知何时停了,万籁死寂,那是一种沉甸甸的、让人不安的寂静。

披风下的硬物,隔着布料,传来一丝微凉的触感。我紧紧攥住被角,指尖掐进掌心。

成都……此刻不知是何光景?

白袍弟弟,琳琅小妹,你们……千万要平安。

夜还长,山雨欲来,风已满楼。而这慈云庵的静,也静得让人心惊胆战了,

“梁施主,可安歇了?”门外静坤师太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我略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才开口:“还没,师太有事吗?”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昏黄的灯光漏进来一线,静坤师太并没进来,只侧身站在门外阴影里,手里似乎捧着个什么。

朝里望了望,声音依旧很轻:“方才……后山方向,似有些动静,贫尼不放心,起来巡看。见施主房里灯熄了,又仿佛有声响……”

原来是我惊醒时坐起的动静被她听见了。

连忙回道:“劳师太挂心,只是被梦魇了一下,不妨事。”

这时候只感觉师太似乎松了口气,顿了顿,却往前递了递手,

这时候我看清了,是个粗陶的小手炉,里面大概埋着些炭火,微微透着暖意。

“山里夜寒,更深露重,施主又心思重,拿着暖暖手吧。这庵里……夜里是凉些。”

我心头微暖,接过手炉,触手温润。“多谢师太。”

她合十,却没立刻走,月光照着她半边肃然的脸,欲言又止的样子,和白天提及后山时一模一样。我心里那点疑云又浮上来,索性试探道:“师太方才说后山有动静?莫非是那些……不太平的东西?”

静坤师太抬眼看了看我,目光复杂,低叹一声:“阿弥陀佛。有些声响,未必是活物,也未必是死物。反正这后山的松林,年月久了,藏风纳气,也藏……些云南旧事。贫尼在此清修多年,偶尔夜半,也能听到些不寻常的响动,或是似有似无的叹息,或是像人走动的悉索,循声去看,却只有满地松针罢了。”说完,她还停了一下,声音更轻,“尤其是那棵最老的空心松附近……唉,施主白天是从那边回来的吧?”

我捏着手炉的指尖一紧,面上只作平静:“是去走了走,散散心,见了那棵老树,甚是觉得奇特。”

“那树……”静坤师太垂下眼帘,“据说百十年前,曾有个挂单的游方僧人,在那树洞里坐化圆寂。后来年深日久,便有了一些传闻。说是有缘人,或能在洞中得见旧日光影,听见过往人声。都是无稽之谈,但夜深人静时,独自靠近,总觉阴气过重,心神不宁也是有的。施主方才梦魇,或许……是沾染了那地方的寒气也未可知。”

这话说得玄玄乎乎,我却听出点别的意思,那树洞确实不寻常,但芦叶枪的刻痕绝非天然。

她是在提醒我,那地方有古怪,让我远离?还是暗示我,那里藏着需要“有缘”才能得见的“旧日光影”或“过往人声”——比如,某些信息或线索?

“多谢师太提点,我记下了。”我斟酌着词句,“只是不知,除了这些传闻,可曾真有外人,在那边……留下过什么东西?或是做过什么标记?”

静坤师太身子似乎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抬眼深深看了我一下,那眼神里有探究,有警惕,还有一丝了然的悲悯。

随即慢慢摇头:“贫尼是化外之人,不问外事。施主,夜色已深,早些安置吧。这慈云庵虽小,却也干净,只要不起妄念,不涉险地,邪祟自不能侵。”

说完,不再多言,躬身一礼,便轻掩上门,朝着禅房走去了!

我抱着微温的手炉,坐在黑暗中,心里却比刚才更乱了。

静坤师太分明是知道些什么的!那树洞的刻痕,她可能见过,甚至可能知道它与谁有关。芦叶枪,三点水……琳琅,白袍弟弟,还是他们共同熟知的某个人、某个组织?她说的“旧日光影”、“过往人声”,会不会是一种隐喻,暗示那里曾是某种联络点?

还有一个疑问就是,特意来送手炉,是真关切,还是来确认我是否被后山“动静”惊扰?抑或是察觉了我白日去探寻树洞的举动,前来委婉警示?

正胡思乱想,窗外极远处,那黑沉沉的松林方向,忽然“扑啦啦”惊起一群夜鸟,嘎嘎叫着飞过庵堂上空,

我轻轻掀被下床,挪到窗边,将纸窗舔破一个小孔,向外窥看,院子里的石板地,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空无一人。佛堂的轮廓黑魆魆的,静立在那里。

就在这时,我搭在床尾的那件披风,内里那处硬挺的东西,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不是动。是隔着布料,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温热感,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散发出温度,与我手炉的暖意截然不同。

我猛地回头,盯着那披风,背脊瞬间爬满寒意。

琳琅缝进去的……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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