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中光
雅玲的指尖在控制面板上悬停了0.3秒，最终还是按下了强制休眠键。生物舱的营养液泛起涟漪，倒映着她眼底淡蓝色的疲惫——这是连续工作72小时后，神经接驳装置残留的光化学痕迹。
\"又做噩梦了？\"隔壁舱的林夏打着哈欠飘过来，银白色的工作服在失重环境下鼓成蓬松的云。她的视网膜上还残留着数据流的残影，\"你脑波图谱都快成锯齿状了，再这样下去，医疗AI要强制给你注射镇静剂。\"
雅玲扯掉脑机接口的贴片，太阳穴上留下几处淡红色的压痕。她没有回答，只是望向舷窗之外。\"星尘号\"空间站像一枚悬浮在宇宙中的银色茧房，此刻正缓缓滑过冥王星的暗面，那些被称为\"纸鹤星云\"的尘埃带，在伽马射线望远镜下呈现出诡异的橙红色，像无数只被揉皱的金属箔。
这些星云是奶奶留给她的最后遗产。三百年前，那位在星际殖民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女性天文学家，用毕生心血绘制出这片星云的轨迹图，临终前却只留下一箱用糖纸折成的纸鹤。此刻它们正被保存在生物舱旁的恒温箱里，糖纸在岁月侵蚀下泛着琥珀色的光，边缘蜷曲如垂死的蝶翼。
\"第几次了？\"林夏递过来一支营养剂，\"还是那个黑暗里的呼吸声？\"
雅玲点头。不同于其他宇航员的梦魇——那些被黑洞吞噬、被异星生物追杀的俗套剧情，她的噩梦总是一片纯粹的暗。黑暗里有规律的低频震动，像某种巨大生物的心跳，还有细微的、类似金属摩擦的声响，总在她即将抓住源头时骤然消失。
直到第七天，那声响变成了清晰的碎裂声。
那天她轮值检修冥王星观测站，独自乘坐登陆舱降落在\"卡戎平原\"。冰层在脚下发出酥脆的断裂声，远处的氮冰喷泉喷薄出淡蓝色的烟雾，在恒星风中拉出细长的丝带。当她完成最后一个传感器的校准，准备返回时，通讯频道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静电噪音。
\"需要帮助吗，宇航员？\"
沙哑的声音像是从生锈的管道里挤出来的。雅玲猛地回头，看见冰层上站着个穿红色宇航服的女人。那红色异常扎眼，在铅灰色的平原上像一滴凝固的血。更诡异的是，她的头盔没有闭合，露出一张毫无生气的脸，眼尾泛着金属灼烧般的焦黑，脚踝处的舱外活动服破损着，露出里面缠绕的黑色纳米丝，在极寒中泛着油腻的光。
\"你是谁？这里是限制区域。\"雅玲摸向腰间的脉冲枪，头盔内置的身份识别系统显示对方的生命信号为零。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手。她的手套不知何时脱落了，露出的手指覆盖着暗紫色的冰霜，指甲却尖锐如刀片，正朝着雅玲的头盔面罩刺来——
就在这时，雅玲胸口突然发烫。
那是块嵌在防护服里的能量玉佩，奶奶临终前植入的生物芯片，三百年间从未有过异常反应。此刻它却像被投入恒星核心，灼热的能量顺着脊椎蔓延至全身。紧接着，一道白光从玉佩里炸开，瞬间在冰层上撑开半球形的能量护盾。
光里站着个模糊的身影。很高，穿着破损的动力装甲，背后的粒子光剑只剩下半截剑柄。他没有回头，只是抬手对着红衣女人的方向虚虚一挡。
红衣女人的动作僵住了。她死死盯着那道白光，瞳孔里的冰屑骤然崩裂，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缠绕在脚踝上的黑丝突然开始冒烟，在绝对零度的环境里竟像被烈火灼烧，一缕缕化作纳米级的灰烬飘落。
\"哥……哥？\"
她的声音通过通讯频道传来，带着强烈的电流杂音，尾音却抖得不成样子。雅玲这才发现，女人眼窝里渗出暗红色的液滴，在头盔内侧冻成细小的冰晶——那是三百年前凝固的血。
白光里的身影似乎动了动。能量护盾的边缘泛起涟漪，朝着红衣女人的方向又推进了半米。
\"是你……真的是你……\"红衣女人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平原上回荡，像金属摩擦玻璃，\"你还活着？不对，你的量子签名明明已经……\"她的话没说完，更多的血珠从眼角渗出来，\"你把我丢在虫洞里，自己去当救世主了！你知不知道分子重构有多疼？\"
雅玲缩在能量护盾后面，胸腔里的生物芯片还在发烫。她看着红衣女人的黑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露出苍白纤细的脚踝，上面布满了细密的机械伤痕，像被纳米虫反复啃噬过。
\"我找了你三百年。\"女人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种跨越时空的疲惫，\"我把自己改造成半机械体，就是为了能在曲率空间里追踪你的能量残留。星际联盟说你在平定叛乱时炸成了基本粒子，可我不信……你是'战神'啊，怎么可能死……\"
光里的身影缓缓转过身。雅玲看不清他的脸，只能通过头盔的热成像仪看到一团模糊的光晕，那光晕落在自己身上时，竟让她想起小时候奶奶用机械臂轻轻拍着她后背的触感。
\"你护着她？\"红衣女人注意到那道目光，突然激动起来，\"就因为她是你的后代？凭什么？当年你为了保护那些殖民者，连我最后一次通讯请求都拒绝了！我在虫洞里被时空乱流撕碎的时候，听着联盟广播里你的授勋仪式，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她的情绪波动引发了剧烈的能量反应，眼角的血珠开始沸腾，有几滴溅落在不远处的冰层上。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个黑黢黢的东西，像是用暗物质编织的巨大蚕茧，表面覆盖着黏腻的生物电缆。血珠砸在茧上，发出\"滋滋\"的声响，竟烧出几个小洞。
\"你看，\"女人指着那个黑茧，声音里带着疯狂的快意，\"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我捕捉了你的基因后裔，要让你亲眼看着她被暗物质分解，这样你的量子灵魂就永远忘不了我了……可你居然自己出来了，你宁愿违反宇宙守恒定律，也要护着这个陌生人吗？\"
雅玲这才明白，那些噩梦不是幻觉。黑暗里的低频震动是暗物质茧的脉冲，金属摩擦声是生物电缆的蠕动。她下意识地按住胸口的玉佩，那股灼热感渐渐退去，变成了温和的能量流，顺着血管修复着她过度疲劳的神经。
\"我恨你。\"红衣女人的声音突然轻了下去，像是耗尽了所有能量，\"我恨你总把责任放在第一位，恨你答应带我去看猎户座星云却食言，恨你……\"她的话哽咽在喉咙里，更多的血珠砸在黑茧上。
随着她的眼泪落下，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雅玲放在登陆舱里的纸鹤，不知何时飘到了平原上，它们原本被某种力场束缚着，此刻却纷纷挣断了无形的线，翅膀舒展开来，朝着冥王星的阴影处飞去。它们飞得很快，像一群归巢的鸟，渐渐消失在\"纸鹤星云\"的光晕里——那是三百年前，那场叛乱发生的坐标方向。
\"纸鹤……\"雅玲喃喃自语。奶奶说过，那些糖纸里裹着量子纠缠体，能载着思念穿越时空。
红衣女人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她看着那些纸鹤，又看看光里的身影，突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原来我想要的，只是一句道歉啊。\"
三百年的星际漂泊，三百年的机械改造，原来只是等一句\"对不起\"。
光里的身影动了。他朝着红衣女人伸出手，动作缓慢而温柔。那道白光也随之扩散，像潮水般包裹住女人透明的身体。
\"哥……\"女人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那道虚影。
没有惊天动地的能量爆炸，也没有时空扭曲的异象。战神的光影轻轻拥抱住红衣少女，两人的身影在白光里渐渐变淡，像两滴墨融进水，最终消散在冥王星的红色尘埃中。
暗物质茧失去了能量支撑，\"啪\"地一声碎裂开来，里面空无一物。
雅玲站在原地，胸口的玉佩已经恢复了常温。远处的氮冰喷泉还在喷发，将淡蓝色的烟雾洒向宇宙。登陆舱的通讯频道传来林夏焦急的呼喊，提醒她还有十分钟就要进入冥王星的阴影区。
她转身走向登陆舱，手腕上的个人终端突然震动了一下。是条来自三百年前的加密信息，只有一张全息照片——那是奶奶年轻时的影像，身边站着个穿动力装甲的年轻男人，胸甲上的联盟徽章在星光下闪闪发亮，眉眼间的轮廓，竟和刚才光里的身影隐隐重合。
照片下方有行小字：\"吾妹阿红，魂归之时，纸鹤为引。\"
雅玲抬起头，看见最后一只纸鹤掠过舷窗，朝着\"纸鹤星云\"飞去。那里，正有新的恒星在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