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刚说到关键处,她的声音突然卡住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紧接着,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掉下来,这次哭得比之前更凶,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几乎要再次瘫倒在地。
苏晨连忙用力扶着她,心里也跟着揪紧了,看这模样,怕是烟出了什么岔子。
老胡子也急了,往前凑了凑,连忙说道:“好了,好了,先别哭了!多大点事,哭也解决不了问题。烟的事情,我给你先个办法解决啊!”
老胡子想了想,突然一拍大腿,眼睛亮了起来,说道:“这样吧,你先听我说一说,再想着怎么办吧!你家里还有没卖掉的香烟啊?如果有的话,你就拿来,我老胡子全买了!”
他这话一出,周围的人都愣住了,连苏晨都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老胡子却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继续对女人说:“这样,算你有钱花了,娃子的学费、婆婆的药钱都有着落了。我老胡子呢,平时也爱抽两口,正好缺烟,这不是两全其美嘛!你看可以不可以?”
苏晨回过神来,连忙帮腔说道:“是啊,小妹妹,你放心吧!你别看他五大三粗,留着一把胡子挺凶的,像是不好惹的模样。但是,他人真的很好,心也细着呢。”
苏晨怕这个爱哭的女人不信,又举了个例子说道:“上次东边卖豆腐的王婶丢了钱,还是他帮着找回来的;北边的李大爷生病,也是他背着去的医馆。你放心把烟拿来卖给他,他绝对不会给你砍价的。我跟你说吧,按照你这个胡子哥哥说的话,我敢给你保证,他这个人绝对的靠谱,比市场里那些油嘴滑舌的贩子强多了。”
为了让女人彻底放心,苏晨还主动伸出手,用手帕轻轻擦了一下那个女人脸颊上的眼泪,动作温柔得像在安抚自家妹妹。
“你呢,把你家里还剩余的香烟拿出来吧,全都卖给这个大胡子。放心好了,我们都知道这烟的行情,市场上是什么价,就按照什么价收走啊,一分钱都不会少你的。你放心吧,这个老胡子人不坏,就是性子急了点。要是他敢说话不算数,敢压你的价,你就来跟我说,我替你把这个臭男人给教训了,我跟他认识有段时间了,治他有的是办法。”
老胡子被苏晨这番话说得哭笑不得,尤其是听到“臭男人”三个字,忍不住“嗤”地笑出了声。他用手指挠了挠下巴上的胡子,笑嘻嘻地发了一下呆,大概是没想到自己在苏晨嘴里竟是这副模样。
愣神过后,老胡子越想越觉得好笑,肩膀一抖一抖的,最后索性咧开嘴,笑出了淫荡的声音,那笑声粗嘎又响亮,在嘈杂的市场里格外显眼。周围的人见他这模样,也跟着笑了起来,原本压抑的气氛瞬间缓和了不少。
那女人看着眼前这一幕,眼泪慢慢止住了,眼神里终于多了几分松动。
过了一会,那个女人才停止了哭泣,跪在了老胡子跟前,说道:“那就真的是太感谢了。”
事情办完后,苏晨拍了拍裤兜里剩下的几张皱巴巴的角票,脚步轻快地往秦淮仁的饲料厂走去。
夕阳刚把最后一缕余晖沉进西边的居民小区,天边堆着几坨灰蒙蒙的云,风里裹着一股子潮湿的泥土味,还夹杂着饲料厂特有的麦麸与鱼粉混合的气息。
这味道苏晨熟得很,前阵子帮着春桃盘库时,几乎天天浸在里头。
秦淮仁早上在镇口的杂货铺碰到她时,拍着胸脯说要请她在厂里“改善伙食”,语气里带着几分老板的阔气。
苏晨当时笑着应了,心里却明镜似的。秦淮仁的饲料厂食堂苏晨去过两回,大师傅炒的白菜帮子能淡出鸟来,所谓的“改善”,多半是秦淮仁自己在办公宿舍备了点荤腥。
果然,走到饲料厂大门口,传达室的老王头探出头喊了声“苏丫头来啦”,苏晨挥挥手算是应答,压根没往东侧那栋挂着“职工食堂”木牌的矮房去。
穿过堆满饲料袋的院子,晚风吹得帆布篷布簌簌作响,几个加班的工人正扛着袋子往仓库挪,远远望见她,有人含糊地打了声招呼。苏晨认得其中一个小个子工人,他叫半拉子,听说他老家在山里,脾气很倔强,却唯独对秦淮仁言听计从。
办公宿舍是厂区最里头的一间砖房,窗户亮着昏黄的灯泡,窗帘没拉严,能看见里头晃动的影子。苏晨放轻脚步走过去,竟发现虚掩的门缝里漏出些书页翻动的轻响。
她挑了挑眉,索性推门进去,没成想屋里的人半点反应都没有。
秦淮仁坐在靠窗的木桌前,背对着门口。
他穿了件洗得蓝色的衬衣,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
桌上铺着块磨出毛边的绿布,左边堆着几本账本,右边放着个豁了口的搪瓷缸,里头的茶水早就凉透了。
他手里捧着本厚皮书,书页泛黄,封面上的字被磨得看不清,只隐约能瞧见“资本论”三个字的边角。
阳光早就没了,灯泡的光打在他脸上,把鼻梁的影子拉得老长,他眉头微蹙,嘴唇无意识地抿着,手指捏着书页的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连苏晨的脚步声踩在水泥地上的脆响,都没能闯进他的专注读书的世界中。
苏晨站在门口看了片刻,忽然起了玩心。
她悄悄绕到秦淮仁身后,趁他翻页的间隙,倏地抬起双手,掌心对着他的眼睛捂了上去,指尖刚碰到他温热的脸颊,就听见身后传来“呀”的一声轻呼,紧接着是书本落地的闷响。
“啊……是苏晨来了啊!”
秦淮仁的声音带着刚从书里抽离的恍惚,他猛地抬手扒开眼前的手,扭过头来时,耳朵尖还泛着点红。看见苏晨正弯着腰,双手叉在腰上笑得直颤,眼角都挤出了细纹,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弯腰捡起地上的书,拍了拍封面上的灰。
“苏晨啊,你这个小鬼灵精,还是这么冒失。”
苏晨往桌旁的长凳上一坐,瞥了眼桌上的账本,又扫了眼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故意拖长了调子说道:“秦淮仁啊,你看你的生活多舒服啊!自己什么活都不用干,就往办公宿舍里面一待,什么事情也不用操心。”
苏晨又开着玩笑,掰着手指头数着说道:“靠着张志军给你管生产,那老小子盯车间比盯自己儿子还紧;春桃给你管仓库,账算得比算盘还精;你自己呢,就对着这几本破账本,负责下财务,这不就把钱赚到了吗?”
苏晨说着,伸手去够桌上的搪瓷缸,刚碰到冰凉的缸壁,就被秦淮仁抬手拦住了,他制止说道:“别喝,凉透了,我给你烧点热水。”
秦淮仁起身往墙角的电炉子走去,连上了电源,又提起水壶往炉上放,才慢悠悠地开口。
“哎呀,瞧你说的。我的饲料厂是我的底子,虽说还能盈利,但你是没看账本。上个月的玉米价涨了两成,鱼粉更是贵得离谱,算下来,收入不如以前三成。”
秦淮仁恕我按,又回头看了苏晨一眼,眼里闪过点复杂的光,对着她严肃地说道:“要不然,我干嘛开别的思路赚钱呢?我跟你说啊,接下来我打算玩金融,那就是一种投资入股,就能分钱的营生。”
“金融?”
苏晨眨了眨眼,这词她还是头回听说,他们市场里的人,平时聊的不是庄稼收成就是鸡鸭行情,顶多有人提一嘴“做生意”,从没听过这么洋气的词。
她往前凑了凑,满脸疑惑地问道:“什么叫金融啊,还是市场经济的新玩意吗?”
秦淮仁正往搪瓷缸里放茶叶,闻言点了点头,水壶“咕嘟咕嘟”地冒起了热气,白雾模糊了他的轮廓。
“金融目前算是个新鲜玩意吧,但是呢,以后也就不新鲜了。”
说完,秦淮仁就把滚烫的热水冲进缸里,茶叶在水里舒展开来。
“市场经济最明显的就是流通,钱流通,货流通,但是,最硬的货物不是具体货物,而是钱,也可以说钱就是最大的货物。你想啊,玉米、鱼粉这些东西会坏会跌价,但钱能换玉米,能换鱼粉,还能换别的,这就是金融的门道。”
苏晨听得直摇头,脑子里像塞了团乱麻。
她理解钱能买东西,但怎么“投资入股就能分钱”,实在想不明白。
正想再追问,就听见秦淮仁话锋一转,问道:“苏晨啊,你是不是又去找方欣了?”
苏晨的动作猛地一顿,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
她知道秦淮仁不赞成她帮方欣。
因为,方欣这个人的虚荣心很强,而且,她还欠了一屁股债,却偏生是个硬性子,谁的接济都不肯要。
苏晨咬了咬唇,低声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嘛!你帮不到她的,她根本不会收你的钱,也不会领你的情,这样的人,咱们帮不了。嗯,是的啊,我是去找方欣了。”
苏晨的声音低了些,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凳面的木纹,有点不高兴地说道:“我只是想帮她!她男人躺在床上,孩子还要上学,总不能真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吧?不过,你放心,我给她留够了面子。”
她抬起头,眼里闪过点得意。继续说:“我跟她是一手钱一手烟,我买了她三条香烟,说是要买来送礼用的。我知道她不会收我的香烟钱的,所以临走的时候,把钱放到了她家的厕所里。那地方隐蔽,她就算发现了,也没法当场给我送回来,这样子很高明吧?”
“高明,呵呵……”秦淮仁发出两声干笑,听不出是夸还是讽。
他转身走到桌旁,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个牛皮纸信封,递到苏晨面前,对苏晨说道:“高明不高明,我就不说了,这个信封是方欣给送过来的,交到了那个叫半拉子的工人手里了。你自己看看吧,看了就明白。”
苏晨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迟疑地接过来信封,指尖碰到粗糙的纸壳,还能感觉到里面硬邦邦的触感。
她拆开信封的封口,往里一倒,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掉了出来,正是苏晨她中午,偷偷塞在方欣家厕所那个置物架上的那笔烟钱。
钱上还带着点潮湿的霉味,显然是在厕所里待了不少时候。
苏晨捏着那些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又酸又涩。
难怪秦淮仁说“看了就明白”,方欣哪里是没发现,分明是早就察觉了,只是不肯当面驳她的面子,转头就把钱通过半拉子送了回来。
她想起昨天离开方欣家时,方欣站在门口送她,眼神里带着点复杂的感激,又藏着几分倔强。当时她还以为自己的“妙计”得逞了,现在想来,那分明是方欣已经打定主意要把钱还回来的模样。
秦淮仁把泡好的茶水推到她面前,茶叶的清香混着热气飘过来,对苏晨说道:“我说什么来着?方欣那性子,比石头还硬。你这样偷偷摸摸地送钱,她只会觉得受了委屈。”
苏晨没说话,只是把钱一张张叠好,重新塞回信封里。
窗外的天已经全黑了,饲料厂的院子里传来收工的哨声,还有工人说笑的声音,可她心里却沉甸甸的,连带着秦淮仁说的“金融”,也没了追问的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