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的旧大陆外海,寒意已然渗骨。
墨黑色的海水在船体两侧翻涌着,形成一道道苍白的浪痕,随即又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咸冷的海风如同无形的细针,顺着浪花翻腾的方向刮过每一个旅客的脸庞,会刺入他们的着肌肤,带来了深秋的问候。
客轮北风号庞大的船体犁开水面,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哗哗声。
远处,白水港方向的灯塔有规律地闪烁着昏黄的光束为归航的船只指引方向。
几只夜海鸥不知从何处飞来,绕着船舷上方盘旋,发出清厉的鸣叫,它们的羽翼在船舷灯光下掠过模糊的白影,为这寂寥的海景添上一抹来之不易的生命感。
夜海鸥的出现已经标志着快要到达港口了,空气中弥漫着浓重海腥味的同时也似乎传来的隐约煤烟气息。
埃里森·阿夫顿倚靠在二层甲板前端的围栏上,略微单薄的身形裹在一件常见的深色呢绒大衣里。
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圆框眼镜,镜片后是一双带着几分好奇和书卷气息的眼睛。
海风吹乱了他微卷的褐色头发,他也毫不在意,只是深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感受着故乡熟悉的气息。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凉的铁质栏杆,发出轻微的嗒嗒声,显然他的内心并不像表面那样平静。
“嘿,小伙子,来一杯热茶吧,别冷着了。”
一个粗犷的声音在他身旁边响起。
一位穿着油腻防水围裙、满脸络腮胡的水手递给了他一杯热茶。
等埃里森接过之后,他就靠在了附近的缆绳桩上开始卷起烟卷,他动作熟练地将烟丝塞进烟纸,接着舌头一舔便卷成一支粗糙的卷烟。
“第一次来旧大陆?”
这位热情的随手叼着烟说道。
埃里森转过头,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
“不,先生,我是回家,之前离开了好一段时间了。”
他的声音温和,带着受过良好教育的清晰口音。
“回家?”
水手用火柴点燃烟卷,眯着眼打量他,眼神中充满了不信。
“听你口音倒是挺像,但你这晒黑的皮肤和做派,可不像咱这港口长大的崽啊。”
“更像是个从外地来求学的读书人。”
他吐出一口浓烈的烟圈,烟雾在潮湿的空气中久久不散。
“我之前在奥斯特维德那边读了几年书,本地的大学难考啊。”
埃里森坦然道,并不没有因为水手的直白而介意。
他顺势问道:
“老师傅,感觉这次航行怎么比往年这个时候要闷热了些?连海风都没那么利了。”
他试图找一个话题说道,而这位水手只是哼了一声,带着一种久经风浪的优越感笑道:
“闷热?小子,你这是在外头待惯了吧。”
“咱这地方,不一直是这个样子的嘛,比冬天不比外边热点,夏天比外边凉快些。”
“这旧大陆也不知道啥情况,不管是什么季节都闷得很,冷着也闷、热着也闷,不过马上到冬天就没那么闷了。”
他用力吸了口烟,指向远处模糊的海岸线。
“你看那边云层,厚得跟棉被似的,保不齐今晚就得下冰霰子。”
这时,一个穿着制服的服务生端着托盘走过,上面放着几杯热气腾腾的廉价咖啡。
水手招手要了一杯,也递给埃里森一杯。
“喏,再喝一杯暖暖身子,就当是我请的。看你在这站了老半天了,也不晓得回屋暖暖。”
“谢谢。”
埃里森接过粗糙的陶杯,双手捧着感受那点微薄的热量。
“我还是等会再回去吧,我同行的朋友他有点晕船,整个船舱里都是一股酸味。”
“哦,那滋味可不好受啊。”
水手一听就立即表示理解:“我们常年跑船的,都知道那味道,可难闻了。”
“说起来我刚上船那会儿也吐得昏天黑地的,不过习惯了就好,就像习惯这永远黑黢黢的天一样。”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
“不过说起来,你们这些在外头见过了白天黑夜的读书人,一下回来可能有些不喜欢,听叔一句劝,到港之后买个闹钟先习惯习惯。”
面对陌生人的好意,埃里森笑了笑答应了。
他和这位自来熟的水手聊着天,很快就问出了一个他比较感兴趣的话题:
“话说老师傅啊,最近白水港那边怎么样了。还像以前那么乱吗?”
“嘿,白水港哪天不乱呢。”
老水手摆了摆手说道:
“不过在这跑这一趟前,我听说西港湾区那边出了个挺厉害的帮派,好像叫什么利爪帮,听说好像挺能打的。”
“竟然压着海风帮和野狐帮追着打,而且他们也挺奇怪的,不抢地盘、也不主动惹事,只要你不招惹他们,他们就不会主动招惹你的那种。”
“哦?还能有这种帮派?”埃里森有些好奇地说道,老水手也跟着附和道:
“那可不?咱跟着船跑了这么多年,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奇怪的帮派呢。”
两人正聊地开心着呢,身后通往客舱的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个瘦高的身影有些踉跄地走了出来,扶着门框,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
埃里森见状,立刻对水手歉然一笑:
“抱歉了老师傅,我朋友过来了,下次有机会再聊了。”
水手挥挥手,表示不在意:
“去吧去吧,照顾好你朋友。”
告别了热情的老水手之后,埃里森快步走向那个身影,语气带着一丝关切说道:
“戈拉耶夫斯基!天哪,你终于肯出来了!”
“怎么样,晕船好些了吗?”
他刚想伸手想去搀扶,但被对方轻轻挡开。
伊万·戈拉耶夫斯基,埃里森的大学室友兼挚友,个子比埃里森高出将近一个头,但身形瘦削得像根竹竿一样,此刻因为晕船的缘故更添了几分病态的虚弱。
他扶了扶自己的眼镜,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摆了摆手,声音却有些沙哑:
“也没好哪去,今天还是有些难受,胃里还在翻腾,但好在没前几天吐得多了。”
他试着站直身体,但船身一个轻微的晃动又让他赶紧抓住了旁边的扶手。
埃里森立即搀扶起自己的朋友,等他站好了之后就双手合十,脸上写满了愧疚般说道:
“哎,都怪我,都怪我!非要图快买了这趟特快航线的票,没想到你晕船反应这么厉害。”
“早知道就该选一艘慢点的邮轮,虽然多花几天时间,但至少平稳些,也能让你少遭点罪。”
戈拉耶夫斯基摇摇头,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似乎感觉这样可能会更好一些。
“呵呵,埃里森,这也不全怪你。毕竟我也没怎么坐过远洋船,不坐一次怎么知道自己体质这么不争气啊。”
戈拉耶夫斯基摆着手说道,他对于这趟旅程倒是没什么不满的,毕竟是陪自己最要好的朋友过来,哪里还能挑得了那么多啊。
不过说起来,他也没想到那个和自己吹牛打屁,一起蹲图书馆学习、一起等食堂免费饭菜、一起偷看隔壁女校、一起给校霸打蒙棍的好兄弟的真实身份竟然还是个旧大陆的大少爷。
虽然他以前的时候就知道这个舍友应该是出自大户人家,毕竟埃里森是统招进来的,不用像他这样的工读生需要打工赚学费。
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位老哥的家庭竟然能富成那个样子?!
两人沿着甲板缓缓踱步,戈拉耶夫斯基忍不住问道:
“我说埃里森啊,你当初到底怎么想的?”
“一个富家少爷,竟然跑到我们那个小地方,还来到我们那种三等宿舍,难不成是想来体验生活的?”
戈拉洛夫斯基记得刚入学的时候,那会儿的埃里森只带着一个看起来用了很久的旧皮箱就过来了,衣着虽然看着体面,但其他方面就和他们这些工读生没什么两样了。
谁能想到他家竟然是旧大陆这边开工厂的?
“嘿,体验个什么生活啊。”
埃里森失笑摆手,语气带着几分自嘲说道:“我那会儿是真没钱啊。”
“没钱,不可能吧?你家里明明这么有钱……”
戈拉耶夫斯基惊讶地挑眉,差点因为分心而没站稳,埃里森赶紧扶住他。
“那也是家里的钱,或者说是我父亲的钱,不是我的钱啊。”
埃里森打断他,语气淡了些,目光投向漆黑的海面,他摇着头说道:
“我当初要转读热力工程学的时候我父亲就极力反对,说什么也不让我读的那种。”
“而我呢,也反对他的反对。”埃里森摆着手说道。
“然后他把我给踢出家门了,说是让我自己在外边谋生去吧,有本事别用他的钱。”
“我当时气不过,就找我大哥要了笔钱,然后独自一人跑到了海对岸的伯国读书去了。”
至于为什么不选择赫尔维西亚公国这边更好的大学,而是特意跑到海对岸的伯国去上学,埃里森的解释很是直白,单纯的就是没考上。
“没办法啊,”埃里森双手一摊,表情很是无奈。
“我之前是学医学的,现在临时要转变学科,我们这边的大学我怎么可能考得上?”
“反正我的目标是想要学习相关的知识而已,在哪学不是学?”
埃里森很是豁达地说着,这是他以前从未提及的事情,而戈拉耶夫斯基也不是喜欢八卦别人家事的人,所以也就没有多问。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他们两人这次回来是要干一件大事情,所以关于埃里森身份的事情,戈拉耶夫斯基就很有必要知道了。
当被问及当初为什么要弃医从理的时候,埃里森笑道: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学医救不了穷人呗。”
当初埃里森将要考取大学的时候,他父亲其实是想要让他学习机械工程之类的专业的,实在不行也可以学一学会计或者工商管理之类的课程也行。
毕竟这几个专业学出来,他到时候接手家里的厂子比较方便。
“用我父亲的原话说就是,你哥就是个疯子、你姐就是个婊子,到时候家里这个厂只能交到你手上,我不管你喜欢或者不喜欢,你都必须为接手这个厂做好准备。”
这样的话光是听着就让戈拉耶夫斯基感到很不爽了,他都如此更不用说性格上比他更独立、更有冒险精神的埃里森了。
果不其然当年的埃里森就是拒绝了他父亲的建议,毅然选择了医学这样一个跟继承家业完全不搭边的学科。
当年他的这个决定可没少把他父亲给气着,不过好在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尽管代价就是他每次回家的时候都会被那个专制的男人给臭骂一顿。
“那后来呢?你为什么又要转读现在这个专业啊?”
戈拉洛夫斯基对于埃里森的事情显然产生了不小的好奇,而后者在提到这个事情上的时候神情认真起来。
埃里森靠在船舷边上,回忆道:
“其实原因也很简单,我那会儿快毕业了,跟着老师去工厂搞了一次义诊。”
“当然,那说是义诊,但其实更像是给我们这种实习生找的免费实验者一样。”
“咱们学医这块可不比其他专业,不光讲究技术,还非常吃经验。”
“一个新手医生不拿一堆患者练手,那医术是起不来的。”
回忆起自己弃医从理的经历,埃里森的语气都不由缅怀了起来。 “
那时候啊,是我第一次前往白水港最乱、最差的社区,我一起的时候家里人都告诫过我,那地方都是小偷、骗子和坏人,那里的人身上都是跳蚤、带着瘟疫,他们但凡喝了你家的水,就会把疾病给带上门来。”
但后来真当埃里森过去义诊之后,他才发现那边的人似乎也没那么坏。
那里的人脏是脏了点,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堪,他还发现那些地方的人当中很多其实只是穷,但并不算坏。
“后来随着义诊的次数变多,我也在诊疗的时候跟他们聊天知道了他们的情况。”
埃里森回忆着当年义诊的情况说着。
他那个时候就发现,在这些贫民区的病人,他们身上的病很多都不是他们自己的造成的,而是在工作中积累出来的病症。”
比如尘肺、关节磨损、慢性中毒,还有一堆不知道什么原因的血液病和心脏系统的疾病,这些都是跟他们的职业有着息息相关的联系。。
那时候的埃里森就得出了一个道理:这样的病是治不好的,药物也只能起到一个拖延的作用,最大的问题其实就是在他们的工作环境上面。
“所以我当时就想啊,学医再怎么救也不可能把这么多病人都救好,但如果我去学机械呢?”
“如果我能改进工厂里的设备,让工人们不至于在这么恶劣的地方工作,是不是就能减少这些疾病的产生?”
“如果能成功的话,这可比我一个一个治病救人要来的快多了啊。”
埃里森滔滔不绝地说着,戈拉洛夫斯基也一直在听,他很钦佩自己这位好友,也带着一丝不解适时地问到:
“所以听你的意思是,你在马上毕业的时候就选择换专业了?”
“对!”
埃里森回答得干脆,眼中闪过一丝理想主义的光芒,他的声音都不由地加大了几分。
“我觉得那条路走错了,与其浪费时间不如赶紧换了。反正我也年轻嘛,有的是时间。”
埃里森的想法很有理想主义色彩,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他的做法。
当他回家把他愿意放弃医学重新学习理工类学科的想法告诉自己父亲的时候,他父亲并没有因为他终于开窍的决定好而高兴,反而当场就勃然大怒。
在他父亲看来,埃里森这种在马上就要毕业的时候放弃学业的做法就是在胡闹,哪怕他想要换的专业是符合家族利益的,这也不行!
因为在那位古板而专制的父亲看来,埃里森的事情不是换专业那么简单。
这明明是在试图挑战自己的权威!
之前不愿学理工专业执意学医是一次,这次学到一半准备换专业又是一次。
他觉得自己作为父亲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于是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开始坚定地反对埃里森的决定,任凭自己的小儿子说什么也不没有用。
他的要求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先把医学的学位给拿到手,顺利毕业了再去攻读另一个专业,并且还必须保证在毕业的时候拿到优秀毕业生的称号才可以。
这种抓着你的把柄逼着你向上加码的做法,放在公司管理上面的时候可能有些作用,但很可惜埃里森并不是他父亲的员工,而且他的脾气上来了之后跟他父亲一样臭。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他父亲一气之下就把他赶出了家门,而埃里森至此也没再回去过那个家。
“怪不得你说起父亲去世,看不出多少悲伤。”
戈拉耶夫斯基理解地点点头,他很难想象那样的家庭氛围,但他知道如果自己代入埃里森的情况他可能也会做出差不多的决定。
虽然不至于像他这样在快毕业的时候转专业,然后气不过就离家出走,但至少也不会和那个专制的父亲太过亲昵。
此时的两人一边聊天一边顺着游船二层甲板走着,不知不觉间就已经从船头走到了船尾。
他们靠在了船尾的栏杆上,身后是船只航行时拖出的白色尾浪。 听着哗啦啦的流水声,埃里森摇着头说道:
“不是我和我父亲关系差,是我父亲和家里的每一个人关系都不好。”
“以前的时候他三天两头和我母亲吵架,后来大哥被他骂走了,二姐也天天和他对骂,他有时候骂不过就经常拿我出气。”
“我们兄妹三人小时候都被他吊在房梁上用皮带抽过,理由是我们不遵守他的规矩。”
“而他的规矩就是什么时候看我们不爽了,那天找到的理由就是新的规矩。”
埃里森语气毫无起伏、面无表情地说着,看得出来他对于小时候的事情应该十分介意,毕竟这个样子可和他平时乐观的性格很是格格不入。
这时站在甲板尾部的两人都安静了下来,周边的一切明明很喧嚣,但戈拉洛夫斯却只感到了一种压抑的寂静。
船舷外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只有灯塔的光束周期性地扫过,短暂地照亮翻滚的黑色浪涛,随即又被无尽的幽暗吞噬。
远处港口的零星灯火如同坠落的星辰,微弱而遥远。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只剩下船行海上的单调节奏和刺骨的寒冷在不断徘徊。
两人一时间都沉默了,只有风声、海浪声和轮船引擎的轰鸣填充着彼此之间的空隙,一种沉重的氛围弥漫开来。
“算了,不说这些丧气话了,搞得气氛都沉闷了。”
埃里森忽然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瞬间又恢复了那种阳光开朗的气质,仿佛刚才的阴霾从未存在过。
他望着后方无尽的黑夜,带着几分憧憬说:
“哎呀,以前的时候就听一些同学提起过外边的世界有白天和晚上的分别呢,但是可惜我们当时都不信,都以为是那些从外面的来同学编造出来的假故事呢。”
“但没想到我自己出去了一次之后才知道,什么都不懂的人其实就是我们自己啦。”
“戈拉洛夫斯基,你说我这是不是也符合那句话啊: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埃里森的语气忽然变得轻快,试图驱散之前的凝重。
戈拉耶夫斯基被他这快速的情绪转换逗乐了:
“这个我不知道,不过埃里森你想要弄清楚的话,可以到时候去问说出这句话的人啊。”
“嘿,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你个戈拉洛夫斯基竟然也是会说风凉话的人啊。”
埃里森挑着眉头说道:
“我要能是去见到对方还用得着回来,惦记我老爹那点遗产吗?”
戈拉洛夫斯基嘴角一闭,双手一摊,有些无奈地说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我清楚的是其实我们根本不用那么麻烦的,我们俩这种大学生直接过去就行,他们肯定不会排斥我们的。”
埃里森又重新靠在了栏杆上,将头仰了过去说道:
“可我这不是想着带点礼物过去比较好嘛,毕竟咱们不管是过去做客的还是过去入伙的,手里总得提这点东西啊。”
“所以你就想着把自家的厂子给搬过去,送给革命军他们?”
戈拉洛夫斯基问道。
“不然呢?”
埃里森眉头轻挑反驳道。
“你和我都看过他们在光翎港发的小册子,我们也都讨论过那上面写的理论就是能拯救普通人的唯一出路。”
“至少那位不肯透露姓名的撰稿人已经给出了比我更好的路了,我只不过想着的是改进机器让工人少得点病,而他却已经领导了沃尔夫格勒的工人们反抗帝国的暴政了。”
“布尼亚克革命军已经用事实证明,没有被人压榨的工人是可以对抗得了帝国的大军的。”
“现在他们已经退到山里了,想必生活还是挺困难的,咱们要是能够给他送些设备过去,肯定是能帮上他们一个大忙的。”
说着说着埃里森眼睛里似乎闪烁起了光芒,他越说越是兴奋。
不过比起热情洋溢的他来说,会计专业的戈拉洛夫斯基就要冷静很多了。
他一方面仔细观察着周围有没有人偷听,同时也暗示着埃里森说话小点声,毕竟现在马上那个就要到旧大陆了,有些事情至少还是收敛一点比较好。
他可是听说旧大陆这边管控地可是很严的,根本不是他们那种殖民地或者海外伯国所能比拟。
“旧大陆这边管制严,我们还是小心为上,没准异端审判局的眼线就无处不在呢。”
有着戈拉洛夫斯基的提醒,埃里森说话的声音稍微小了一些,不过对于他的担忧,埃里森却不以为意。 他摆着手说道:
“没事的,戈拉洛夫斯基。旧大陆这里没你想得那么厉害。”
“他们查得严倒是没说错。不过那是查你有没有偷税漏税的严格,不是查你说了什么话的严格。”
“在这里,只要你别在大街上直接在站治安署门前宣扬,他们一般是懒得管你的。” “你是不知道,在贫民街区,什么牛鬼蛇神都有,也没见治安署的人真正认真管过。”
他虽然这么说,但还是下意识地放低了音量说道:
“不过你说的对,咱们谨慎点总是没错的。”
听着埃里森的解释,戈拉洛夫斯基的心里稍微心安了一些,不过还有疑惑萦绕在他心头。
他看着埃里森,表情严肃地说道:
“之前的时候我就听你提到过,你家的情况比较复杂,你现在回去能继承得了你父亲的遗产吗?”
“毕竟你二姐给你来信的时候不是说过嘛,你父亲已经把遗产都留给她了,但是你大哥却不愿意善罢甘休一直在想办法争夺。”
提起这事,刚刚恢复点儿元气的埃里森,再次愁苦起来,他趴在了栏杆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无趣地说道:
“这倒是个麻烦事啊……”
“不过我二姐应该是说谎了的,我大哥那性子,这么多年了都没回去过,怎么看都不太像会主动继承父亲遗产的人。”
埃里森面无表情地盯着远方一片漆黑的天空,然后有些丧气地说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们两个为什么因为这个事情争论起来的,毕竟我老爹人虽然不咋地,但也不像是会留出这种烂摊子的人。“
“他以前的时候可霸道了,这种给别人留烂摊子的事情,在他看来肯定是十分丢脸的。”
埃里森说到这忽然顿住了,然后他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地说道:
“等等!该不会……完了,该不会我二姐改遗嘱了吧?!”
埃里森惊讶地眼睛都瞪大了,但是随着他突然悟透了这个道理,许多过往的蛛丝马迹便浮现出来,随之而来的记忆也开始提供源源不断地提供证据作为支撑。
虽然是这么说自己的家人不是很好,但埃里森却知道他二姐是个很贪婪而且很胆大的人。
以前的时候她就做过偷偷摸去老爹书房偷印章,伪造支票自己拿出去花的事情。
后来事情暴露了,她非但没有认错,反而抱怨是他们父亲给她的钱太少了导致的,让她在贵族小姐的圈子里买不到足够体面的衣服导致的。
总之自家的二姐在这件事上有着前车之鉴,埃里森越发地确信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
但这样一来,问题就大了。
如果他的二姐真的伪造了遗嘱,那么原遗嘱又该在哪呢?
要知道他大哥是很多年都不愿回到那个家的,他手上肯定不会有他们父亲的遗嘱。
那么新的问题来了,一直跟随在父亲身边的二姐,在父亲死后伪造了一份遗嘱,那么她还会保留先前那份真正的遗嘱吗?
显然是不会的……
埃里森有些绝望地摇了摇头,他凭着他对自己父亲的理解,都能猜到他那个强势的父亲肯定是不会干出在报纸上登录自己遗嘱的做法的。
毕竟那样就等同于告诉整个白水港的人,他已经老了、已经不行了,这可不是他那个性格所能做出来的事情。
他顶多就是会联系一个律师事务所拟定一份隐秘的遗嘱,然后让对方代为保存。
但这样一来问题就很大,如果他死之前就交代好了遗产的继承方式,并且已经通知了所有的遗产继承人,那都还好说。
但如果自家老爹死地比较突然,那么可操作的空间一下子全都上来了。
尽管还没有到达白水港,但埃里森却已经能够预料到那里将在等待着他的腥风血雨。
“那……我们怎么办?”
戈拉耶夫斯基担忧地问道,他的声音都有些发紧了。
“就我们两个学生,怎么跟你哥哥姐姐斗?”
“我感觉,咱们的计划现在刚准备实施就要完蛋了呀。”
看到好友焦虑的样子,埃里森不知道怎么回事,反而笑了,他用力拍拍戈拉耶夫斯基的肩膀,带着些乐观的语气说道:
“嗨,别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弄不到整个工厂,我们就搞几台关键设备;设备搞不到,我们就想办法联系一些愿意走的技工;最不济,咱们就去工人区散发宣传册,总能做点事。”
“反正这一趟就当是带你来旅行了,看看我的故乡,体验一下不一样的风土人情嘛。”
“怎么样也不会亏的。”
他这乐观劲儿感染了戈拉耶夫斯基,但后者忽然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在思考了一会儿之后,他猛然反应过来,刚刚他们两人的角色是不是有些错位了?
为什么会是埃里森在安慰他啊?
戈拉洛夫斯基不禁哑然失笑道:
“明明是你家出事,怎么反倒变成你来安慰我了?”
他摇摇头,但心里却踏实了一些,毕竟这就是埃里森啊,无论情况多糟,他都能笑呵呵带你去应对。
“呜——”
此时一声悠长而浑厚的汽笛从上方的烟囱那响起,划破了夜空,震得人耳膜发颤。
“糟糕,船要进港了!”
埃里森惊呼一声,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完了,光顾着聊天,忘时间了!快,回去拿行李!”
他拉着戈拉耶夫斯基就要往船舱跑。
戈拉耶夫斯基此时却微微一笑,淡定地拉住他:
“别急,埃里森。我出来之前已经把我们俩的行李都收拾好了,连船上免费提供的香皂都单独包好放箱子里了。”
他指了指客舱方向,脸上带着一丝“早就料到”的得意。
埃里森愣了一下,随即长长松了口气,脸上满是赞赏和感激:
“不愧是你,戈拉耶夫斯基。在关键时刻就是靠谱。”
不久后,随着船身一阵轻微的震动和缆绳拉扯的吱嘎声,北风号平稳地靠上了白水港码头。
跳板放下,乘客们开始涌动。
埃里森和戈拉耶夫斯基提着简单的行李,随着人流踏上久违而潮湿的码头木板。
脚下传来的坚实触感,混合着浓烈的鱼腥、机油、煤烟和潮湿木头的气味,构成了白水港独特的“欢迎仪式”。
在排队等待着过海关的时候,戈拉洛夫斯基有些好奇地问道:
“话说埃里森,当初你要弃医学理的时候,为什么要选择热力工程学专业啊,你的愿望不是应该选择机械工程学比较合适吗?”
“这难道也是你家人在干扰吗?”
说起这个问题,一向乐观开朗、大大咧咧的埃里森也不由地有些脸红,他的语气明显有些局促了。
“你说那……那个啊,其实也不是有啥特别的故事了,就、就是我当初不清楚这些专业的区别了。看着热力工程学的分比较低,而且两个专业名字比较像就报了……”
“结果谁知道啊,医学上不同专业的差别都不是很大的,但在这边竟然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专业。”
“所以你就没想着换个专业?”戈拉洛夫斯基继续问道。
“我想啊,但问题是当时重新考试、重新入学都要钱啊,我哥给的钱也不过刚好够我读这几年的,要重新考的话我的钱不够啊……”
埃里森的话让戈拉洛夫斯基听着直摇头,但这也让他更加佩服这位好朋友了。
能够以一个医学生的身份转学热力工程学,最后在毕业的时候竟然还能拿到学校的奖学金,这样的天分可不是一般人能比拟的。
虽然他平时刻苦学习的部分也不容忽视,但戈拉洛夫斯基却很清楚,一旦学识到了一个地步,有些事情是光靠努力所没法填补的。
带着对友人佩服的情绪,戈拉洛夫斯基陪着埃里森继续排在冗长的队伍中,在煎熬着度过了两个多小时后他们才总算挤出了这个海关大楼。
戈拉洛夫斯基此时双手撑着膝盖在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永远也不想在经历一次刚刚那种事情。
“天哪,这简直是一场噩梦……”
他抱怨道,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比通过毕业答辩还累人。”
但他身旁的埃里森却有些庆幸地说道:
“这次还行啊,竟然两个多小时就出来了,看来今天的到港的人不是很多啊。”
“你这叫不多?”
戈拉洛夫斯基大声质问道,而埃里森则是微微耸肩说道:
“相对于最忙的时候来说,已经不多了。”
“戈拉洛夫斯基,这就是旧大陆啊,拥挤、繁忙是很正常的了。”
说罢埃里森带着戈拉洛夫斯基就走向了海关大楼边上的广场那,此时这里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广场上,无数煤气灯和摇曳的油灯将人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先生,坐车吗?城内任何地方,便宜又快捷!”
“老爷,要用车吗?我的车又快又稳!”
瘦削矫健的黄包车夫们拉着擦得锃亮的车子,高声吆喝着招揽生意。衣衫褴褛的小女孩也挎着篮子,灵巧地在人群中穿梭,叫卖着香烟和火柴。
“先生,买包烟吧!正宗新木牌的!”
推着木质小车的小贩们售卖着热腾腾的煮豆子、烤面包片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吃,香气混杂着汗味和牲畜的臭味扑面而来。
更有一些商贩手里拎着好几盏样式各异的手提灯和防风煤油灯,灯罩里的火焰跳跃着,向刚下船显然不熟悉永夜环境的旅客们兜售着手里的“光明”:
“新式手提灯!照得远,不怕风!先生来一盏吧!”
“埃里森,我们要不要买盏灯?”
戈拉耶夫斯基看着那些手提灯,觉得在永远黑暗的城市里这很有必要的。
埃里森微微摆手,凑近他,然后捂着嘴小声地在戈拉洛夫斯基的耳边说道
“要买,但不能在这儿。这些都是宰客的价,往前走几条街,到正规杂货铺买,能便宜一半不止。而且质量也好得多。”
戈拉耶夫斯基会意点头,明白了埃里森的意思。
两人顺着大道继续向前走着,此时街边的小商贩少了很多,但发传单的人却多了起来。
“玫瑰酒店!舒适干净,热水全天供应!住满三天赠送早餐!”
一个穿着皱巴巴制服的小伙子机械地重复着,将彩页硬塞到行人手中。
另一个声音也在附近不甘示弱地响起,几乎要把传单拍到人脸上。
“迅捷租车行!新到黑棺牌蒸汽机车,日租周租均有优惠!自驾出行,方便自由!”
……
这样的叫卖声还有很多,但就在埃里森和戈拉洛夫斯基正沉浸在各式各样的叫卖声中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名字就钻入了他的耳朵。
“韦伯飞天马戏团,新剧目上演了!惊险刺激,过目难忘!各位先生女士,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啦!”
听到这个略显熟悉的声音,还有那个更加熟悉的马戏团名字,埃里森身体猛地一顿,脸上瞬间绽放出惊喜的笑容。
他二话不说,拉起还没反应过来的戈拉耶夫斯基,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挤了过去。
只见一个穿着缀满亮片、色彩鲜艳的魔术师服装的年轻人,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的醒目位置,卖力地吆喝着,身边还立着一块画着夸张图案的宣传板。
埃里森冲到那人面前,兴奋地大喊一声:
“嘿!菲尼克斯!你怎么会在这儿?”
“埃里森?老天!竟然是你!你怎么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