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一份司礼监起草的奏折悄无声息地摆在了金陵内阁的案几中央;
奏请苏州、扬州两地实行改农田为桑田、棉田,奏折上的理由写得冠冕堂皇:“改稻为桑棉,上利国下利民,可增赋税,丰国库之廪,为善策。”
而内阁成员都看得出来,这份奏折透着诡异;
奏折不是出自地方督抚或朝中大臣之手,而是由专司“批红”的司礼监直接递来的。
按大魏祖制,司礼监只负责传递皇帝旨意、代批奏章,哪有直接奏请政务拟定国策的权力?
这不合规矩的背后,藏着的是皇帝曹祯的急功近利;
国库空,逆贼乱,宗室哭,总而言之就是难难难,平定叛乱要钱,安定宗室也要钱。
皇帝想靠桑棉贸易快速榨取财源,填了眼前的泼天窟窿。
诸葛明坐在内阁首位,手指死死捏着奏折的边角,连纸张都被攥出了褶皱。
他哪能不清楚其中的猫腻?一眼看出其中关窍。
吏部尚书张白圭去江南巡盐,可几十年的盐税烂账堆积如山,查清楚都要耗上半载,更别说追缴入库了,地方上不配合,远水解不了近渴。
曹祯急着用钱,才病急乱投医,不知从哪想出“改稻为桑棉”这步险棋国策。
江南是司马家的地盘,江南那群士绅官员会不知道改稻种桑棉的后果?
苏州、扬州的稻田,养活了南直隶大半百姓,一旦大面积改种桑棉;
粮食必然短缺,用不了多久,饿殍遍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知道,他们当然知道,只是不在乎——饿的是底层百姓,从来饿不到当官的,更饿不到手握权柄的司马家。
相反大灾反而是机遇。
就像银行明知hd有爆雷风险,银监看着债转利,资产偷偷转移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非是“歌舞团”和 “香喷喷的钞票”让人迷了心智。
在这万恶的封建王朝里,死一个人是冰冷的数字,死百万人也不过是账本上的一笔记录;
只要饿不到到当官的头上,便无人真正在意。
国库空了,刀自然要砍向最无力反抗的百姓——因为拿刀的人,从来不会把刀刃对准自己。
内阁议事时,表决结果毫无意外:多数人举了手,同意在江南地区大力推行“改稻为桑棉”。
诸葛明坐在椅子上,沉默地垂下眼帘,放弃了表态——他知道,就算他据理力争,也改变不了结局。
不过空耗自己的透支的威望。
江南是司马家的基本盘,这次反对,下一次说不定就是苏州、扬州的巡抚、布政使联名上奏;
在江南那块,他斗不过司马家,而且现在这道国策出自司礼监,同时面对皇帝和司马嵩属实不智。
他总不能事事都强行干涉地方内政,那样只会落个“专权跋扈”的口实,反而离心离德。
司马嵩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看着诸葛明的妥协,眼底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又被冷笑取代。
他本以为诸葛明会像去年争盐政稽查权那样寸土不让,哪怕透支自己的政治声望,也要用左相三朝柱石的“少数票否决权”硬刚到底,可这次对方竟直接弃牌了。
“看来这三朝柱石,也开始明哲保身了。”
司马嵩在心里暗忖,“是怕牵扯太多,没精力再保张白圭了吧。”
就这样,原本以为会在内阁会引发激烈争执的“改稻为桑棉”之策,竟轻飘飘地过了审。
司马嵩也不深究诸葛明妥协的原因,反正这一局对方投子认了输,处在风口浪尖,总有他躲不开、必须硬接的时候。
如此善政一落地,最高兴的莫过于江南的士绅和司马家。
司马家掌控着大半松江府的棉业,改种后能赚得盆满钵满;
士绅们也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三赢之策。
一赢是趁机兼并改种的土地,扩充自家的固定资产,土地是硬通货;
二赢是从扶桑贸易里分一杯羹,赚白银利润;
三赢是等粮食短缺后囤积居奇,抬高粮价赚大钱。
妥妥的 “三赢”,赢的永远是有权有势的人。
丰年赚安小钱,灾年发大财,这是从古到今都没变过的道理。
只要自家粮仓满、钱袋鼓,谁管天下会不会闹饥馑?
跟着司马大人有肉吃,这就够了。
草民草民,死了总会自己长出来。
与此同时,曹祯没走内阁的流程,而是私下找了吏部侍郎秦会之,让他单独拟了道圣旨:
擢升刚峰为燕州巡抚、燕州布政使,还额外加了个顺天府尹的头衔;
更给了个特殊任务:“替历代先皇修缮被战火损毁的燕州皇陵。”
刚峰接到圣旨时,没有半分犹豫,当场就接了旨。
哪怕金陵朝堂高层人都知道,燕州是出了名的“官员鬼门关”
这半年来,被任命去燕州上任的官员,不是半路遇到土匪截道,灰溜溜地逃回来;
就是被不明势力掳走当肉票,侥幸回来后也吓得赶紧请辞。
定北侯张克行事霸道残忍,杀起朝廷官员来毫不手软,朝中根本没人敢往那地方伸手。
可修缮皇陵是“国之根本”,仁、孝、忠、义占了个全,刚峰这种认死理的 “忠臣”,怎么可能拒绝?
等这道圣旨走完后续流程、传回内阁时,诸葛明才惊觉不对劲,可已经晚了;
刚峰已经接了旨,修缮皇陵又是绝对的政治正确,谁也挑不出半分错处。
更何况,曹祯走的是“先发圣旨、后补程序”的路子,木已成舟,再想挽回也没了办法。
诸葛明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内阁书房里,只觉得心口发闷,像压了块巨石。
这些年,他在台前拼命填补大魏这栋摇摇欲坠的房子的梁木,却没料到此时背后刺来的刀,不止来自老对手司马嵩,还有他一手调教、曾经寄予厚望的学生曹祯。
他忽然想起早年在史书读过的一句老话:“善为国者,必将败亡于内。”
窗外的冻雨又下了起来,细密的雨丝打在窗纸上,发出“噼啪噼啪”的声响,像在为他的无力和大魏的衰败,敲着悲凉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