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西走廊北面,越过燕山山脉的山口,便是连绵起伏的山峦。
林海被厚厚的白雪裹住,远远望去,像铺了层泛着光泽的银毯,树枝上挂着的冰棱,在微弱的天光下闪着冷光;
再往北,广袤的草原更是被白雪彻底覆盖,天地间一片苍茫;
分不清哪里是草原的尽头,哪里是天空的起点。
南边的白狼山脚下,一片错落有致的毡帐如星罗棋布,扎根在背风的山坳里。
这里是喀喇沁部过冬的营地,也是他们在这严酷寒冬里,唯一能躲避暴风雪的依靠。
营地中央,最大的那顶毡帐格外显眼——毡帐用厚实的羊毛织成,边缘缀着深色的流苏,门口挂着两层鹿皮门帘,挡住了大部分寒风。
帐内,火塘里的干牛粪烧得正旺,橘红色的火苗舔着架在上面的铜壶,壶里的奶茶“咕嘟咕嘟”冒着泡,散发出浓郁的奶香味。
可这暖意,却没驱散主位上男子眉宇间的愁绪。
喀喇沁部大汗苏布地坐在铺着羊皮的坐垫上;
身上穿着件深蓝色的蒙古贵族貂皮袄,领口和袖口镶着一圈雪白的狐毛,腰间系着条镶嵌着绿松石的银腰带,手里捏着个琉璃酒杯,却没心思喝。
他眉头锁得紧紧的——从南边传来的消息,实在太不好了。
就在前几日雪停后,巡逻的骑兵从燕山山脉山口回来,带来了让他心神不宁的消息:山口处发现了大量东狄士兵的尸体,还有不少冻僵的战马。
从尸体身上的甲胄样式能看出来,这些人是东狄的正黄旗和正蓝旗。
苏布地早就知道,燕山军在南边攻打山海关,东狄人在辽西走廊布防抵抗。
可东狄的尸体怎么会出现在燕山北侧?
按常理,就算山海关战败,东狄军也该顺着辽西走廊往宁远城退,依托城池继续抵抗,将领疯了选在冬天翻越燕山山脉北撤?
他们在燕山北面的部落最清楚冬天翻燕山意味着什么。
只有惨败到走投无路,连退路都被截断,才会选这种近乎自杀的方式逃生。
草原的冬天有多冷,燕山山脉就加倍:夜里气温能降到零下三十多度,就算待在毡帐里,也得靠火塘才能勉强取暖,他们部落更是靠着白狼山山脚的背风带,才敢在此过冬。
东狄军敢在这时候翻燕山,跟送死没两样。
不祥的预感,像雪地里的寒气,顺着毡帐的缝隙钻进来,一点点裹住了他的心脏,让他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他忍不住琢磨:若东狄真的彻底溃败,等今年天气转暖,燕山军会不会转头对他的喀喇沁部下手?
他早从草原商队的嘴里听说了,燕山军在草原上的手段——既会用粮食和铁锅拉拢部落,也会对付不听话的部落。
更让他忌惮的是,定北侯张克还被不少草原部落尊为“天赐可汗”;
连他北面的翁牛特部、西面的克什克腾部,都已经归附了张克。
这两部草场离他的草场不到二百里,以前靠着东狄的威慑,大家还能相安无事。
可现在,他们成了定北侯的人,说不定早就等着找机会抢他的草场了——草原上的部落,为了草场,从来都不惜刀兵相见。
苏布地轻轻叹了口气,手指摩挲着腰带上的绿松石。
以前,他从不怕这些——他是黄台吉的岳父,靠着这层关系,从玉龙川到燕山山脉的五百里肥沃草场,全是喀喇沁部独占的。
哪怕当年林丹汗派人来征兵征粮,他都敢直接拒绝——他背后有黄台吉撑腰,麾下还有万余骑兵,察哈尔部再强,也不敢轻易对他造次。
可现在,情况好像完全变了。
东狄去年接连战败,他的靠山好像要倒了。
“哗啦 ——”一声,毡帐的鹿皮门帘被猛地掀开,寒风裹着雪花灌进来,瞬间让帐内的温度降了几分。
一名身材高大的青年大步走进来,身上的厚羊毛披风沾满了雪,他抬手用力抖了抖,雪花落在地上,很快融化成一滩水渍。
是他的长子思奇布。
青年脸上带着赶路的疲惫,脸色却异常凝重,他快步走到帐中,对着苏布地抱拳行礼,声音带着几分急促:
“父汗,东狄在山海关大败的消息,八成是真的了!”
苏布地抬眼看向儿子,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说清楚,信使回来了?”
“信使没进得了广宁城。”
思奇布摇摇头,声音压得更低,“他到了广宁城外,被东狄的士兵拦在了外面,根本不让靠近城门。
后来他花了两枚银币,才从一个巡逻的东狄士兵嘴里打听出些消息,宁远城已经丢了,被燕山军占了,整个辽西走廊除了广宁城都丢了!”
他顿了顿,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东狄的正黄旗、正蓝旗溃兵,是翻着燕山山脉往东面逃的;
一路上冻死、饿死的人不计其数,据说十个人里,能活下来的不到一个。”
“这还用你说?”
苏布地放下羊骨酒杯,语气带着几分烦躁,“巡逻的斥候早就回来了,说燕山北侧的尸体散乱的到处都是,冻得硬邦邦的,有的尸体还保持着互相取暖的姿势,看得人心里发寒。”
坐在下首的诺尔布,是苏布地的弟弟,身材比苏布地更壮实,嘴角一道长长的刀疤格外显眼。
他忍不住开口,语气里满是焦急:“大哥,不能再等了!
要是东狄真的撤到广宁,辽西走廊全被燕山军占了,咱们喀喇沁部的位置就太尴尬了!”
他往前凑了凑,眼神里满是担忧:“等明年天气一转暖,翁牛特部的逊杜棱、克什克腾部的阿剌(la)兀思,说不定就会联合燕山军来抢咱们的草场!
要是来的是汉人,倒不用怕,他们翻燕山过来把咱们赶走,也没法在草原上种地屯田,迟早得回去。
可燕山军麾下有不少草原部落,他们是真能留下来,占了咱们的草场放牧的!”
苏布地没接话,心里反复琢磨着一个问题:“为啥信使进不了广宁城?
东狄人就算打了败仗,也不该拦着咱们的信使啊——咱们可是黄台吉的姻亲部落。”
“父汗,信使打听清楚了。”
思奇布赶紧解释,“是东狄正蓝旗的郡王莽古尔泰,在广宁城里散布消息;
说咱们喀喇沁部背叛了东狄,偷偷放燕山军绕道,才让他们丢了宁远城!
现在广宁的东狄军,对咱们防得特别紧,连靠近城门都被他们驱赶走了。”
“放屁!”
苏布地猛地一拍桌案,火塘里的火星被震得溅了起来,落在地上很快熄灭,“莽古尔泰就是个蠢货!
冬天翻燕山?那是人走的路吗?咱们就算想放燕山军过来,他们也不敢来!
分明是他自己打了败仗,没地方撒气,才敢把黑锅扣到咱们头上!”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怒火,语气坚定地说:“你现在就去安排,让人快马加鞭去盛京,给我女婿带信,跟他把事情解释清楚,别让莽古尔泰这蠢货的胡话,蒙蔽了他的眼睛!”
思奇布站在原地,没动,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
他低头沉默了半天,才鼓起勇气,小声开口:“父汗,咱们…… 真的还要跟着东狄一条道走到黑吗?”
苏布地愣了一下,看向儿子。
“不到一年的时间,东狄先丢了燕州,代山贝勒也被燕山军斩了,现在又丢了山海关、宁远城……
莽古尔泰还带着残兵仓皇北逃,东狄的气数,好像真的要尽了。”
思奇布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几分恳求,“现在燕山军势大,不如…… 咱们也归附定北侯?对方麾下也有不少草原部落。”
毡帐里瞬间静了下来,只有火塘里柴火燃烧的 “噼啪” 声,还有铜壶里奶茶沸腾的“咕嘟”声。
苏布地坐在主位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银腰带,心里像翻江倒海一般——思奇布的话,其实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他何尝不想归附燕山军,保住部落?
可他是黄台吉的岳父,要是真的叛了东狄,投奔张克,是不是太小人了?
要是不从,等燕山军带着草原部落真的打过来,他的部落,他的草场,还能保得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