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似乎传来破空声,孙瑾猛的回头,瞳孔一点点放大……
一支箭矢朝他飞来,孙瑾险之又险避开,却还是被箭尖划破了脸颊。
避开的同时手中红叶鞭已经朝箭矢飞的地方甩去,意料之外的,鞭绳绷直,浓雾的那一头,似乎有什么拽住了他的鞭子。
浓雾后那袭青鸾纹锦袍出现的瞬间,孙瑾指尖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死死盯着十二旒冕冠下的那张脸——他的父亲,孙皓。
“太子殿下这是要弑父吗?”孙皓的声音像十月的寒冬,冷冰冰的:“当年在洛阳阊阖门,你可是连头都不敢抬。”
孙瑾攥紧手中红叶鞭,盯着孙皓腰间晃动的玉佩,想起十岁那年在太子宫,他捧着《韩非子》背错了章句,父亲甩来的玉珏擦过他耳侧,在廊柱上砸出寸许深的凹痕。
当时的他,不过才十岁。
“陛下......”孙瑾本能的想屈膝,却是硬生生忍住了,脑海中一阵轰鸣:杀了他,或者杀了自己。
孙瑾阖眸,原来是这样吗?
孙皓忽然上前两步,剑锋在雾中泛着冷光:“怎么,连君臣之礼都忘了?这就是你的教养?”
他忽然笑起来,剑尖抬起孙瑾的下颌,眼中带着戏谑:“当年立你为太子,不过是因为滕后哭闹得烦。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偷偷给孙秀的旧部送过粮食?”
回忆如潮水倒灌。孙瑾想到永安七年那个暴雨夜,他躲在西角门后,看见父亲亲手将孙休的两个幼帝按进装满毒酒的盆里,血沫混着雨水漫过门槛。
后来他才知道,那夜父亲对濮阳兴说“小儿辈难与图大事”时,案几上正放着他刚写好的《承统诏》。
“儿臣……”孙瑾后退半步,父亲的残忍还历历在目,不自觉的声音有些颤抖:“儿臣从未想过……”
“从未想过什么?”
孙皓突然揪住他的衣领,打断他还会说完的话:“从未想过朕会杀光孙休的子嗣?从未想过朕会挖了张布的眼睛?还是说……”
孙皓压低声音,温热的呼吸喷在孙瑾耳垂上:“从未想过,你母后跟朕说你夜夜梦见金銮殿崩塌时,朕为何没有杀你?”
孙瑾浑身颤抖着,他想起降晋那日,司马炎在太极殿问他“闻君在吴作《尔汝歌》否。”父亲抢在他之前跪下,额头磕在青玉砖上的声音,和当年砸玉珏的声音惊人相似。
原来从被立为太子的那刻起,他就是悬在父亲头顶的双刃剑——既是正统的象征,也是随时可能被折断的枯枝。
“因为儿臣是您的长子。”孙瑾忽然抬头,直视孙皓眼中的凶光:“因为您需要有人跪在降表上,让司马家的诏书显得名正言顺。”
“你倒是聪明。”孙皓松开手,后退两步:“想出去,就得面对自己藏得最深的东西。”
孙皓伸手指向孙瑾腰间的草绳:“你想救李瑛?可你做不到,你只能再次像在东吴那样,眼睁睁看着所有人死去,却连握剑的勇气都没有。”
周围浓雾聚成当初太子宫的一幕幕。
孙瑾看见十五岁的自己躲在屏风后,看着父亲将尚书令的头按在青铜灯台上,蜡油滴在自己交叠的手背上,烫出一串水泡,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又看见二十岁生辰那日,母亲偷偷塞给他的玉佩,第二日就出现在父亲宠妃的妆匣里,母亲跪在椒房殿外三天,直到父亲扔出一卷《列女传》。
“你杀不了朕。”孙皓的声音冰冷,像凛冽的冰锥一句句戳着孙瑾的心脏:“因为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没有朕的暴虐,你连太子的位置都坐不稳。你恨朕,却又离不开朕给你的身份——哪怕是个亡国太子。”
“陛下可记得,投降前一夜?”孙瑾忽然开口,却笑得凄然:“您让儿臣抄写降表,砚台里的墨汁冻住了,您就用剑割破自己手腕,让血混着墨写。您说血染的字,司马家才看得重。”
孙瑾握紧红叶鞭的指节泛白,似在努力压制自己的愤怒:“那时儿臣就明白了,我们孙氏的血脉,从来都是写在降表里的墨,流在祭坛上的血。”
孙皓愣住,雾中浮现出城破那日的场景:孙瑾跪在明德殿中央,面前是铺开的素帛,父亲的血滴在‘臣妾孙皓’四字上,晕开大片暗红。殿外传来晋军的马蹄声,比当年孙休驾崩时的丧钟还要刺耳。
“所以您看……”孙瑾伸展双臂,好似要让面前的父亲好好看着自己。
“儿臣早就死了。死在您让我在降表上按手印的那一刻,死在您把滕后打入冷宫的那一刻,死在您杀光所有可能威胁到您的宗室的那一刻。现在在幻境里的,不过是个连自杀都不敢的懦夫,但懦夫也有想要抓住的东西。”
周围幻化的场景一瞬间消失,再次恢复原先雾蒙蒙的模样。
孙瑾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当年在洛阳听晋帝宣读诏书时还要剧烈。
他想起方才隐约好似听见了李瑛的声音,他说:幻境都是心尖上的刺,拔出来会痛,但不拔永远好不了。
孙瑾阖眸,再次睁开的双眼带着决绝,收起红叶鞭取出青云剑,缓缓抬起剑身,一点点,一点点,缓慢移到到孙皓的心脏处。
“你要杀朕?”孙皓的声音微微颤抖,不可置信的同时还有些恐惧:“你忘了宗法礼制?忘了君臣父子吗?!”
“儿臣记得的。”孙瑾向前半步,剑尖抵住孙皓胸口,只要他手腕用上一点力,就能轻而易举的刺穿面前这个他称作父亲的人。
“是陛下教儿臣,在这世上,生存比礼制重要,权术比亲情重要。”
孙瑾忽然笑了,像当年在太子宫看见父亲处决谏臣时那样,笑得比哭还难看。
“所以儿臣选择生存,哪怕要杀的,是自己的父亲。”
剑锋入肉声响起,整个幻境剧烈震颤,孙皓一点点消失。
孙瑾看着孙皓那不可置信还带着怨毒的目光,忽然回忆起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记忆:被立为太子时的惶恐;母亲被废时的沉默;投降时的屈辱,还有不甘……
当雾气快散尽时,孙瑾发现迷雾的尽头站着一个小小的人,小小的人儿笑盈盈的看着他,而后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冲上来抓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