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周卫国在消毒水混合着桂花香的复杂气味中醒来。他睁开眼睛时,首先看到的是被雨水打湿的窗棂。军绿色窗帘在风里轻轻摇晃,掀开一角灰蒙蒙的天空。他试着动了动手臂,钻心的疼痛从右肩炸开。
在医院住了三天了,伤势恢复得很慢,他的头颈四肢还根本无法移动。
“别乱动。”
清泉般的声音从床边传来,白瓷药碗磕在铁皮柜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陈梦涵戴着白色医护帽的鬓角沾着细汗,棉签蘸着碘伏在周卫国的一个伤口周围画圈。
“万一崩开线,我只有再次给你缝合了!多缝上几次,你的伤口就会留下伤疤,变成一个丑八怪,当心将来谈不上女朋友!”
陈梦涵一边开着周卫国的玩笑,一边手脚麻利地给他换药!
周卫国盯着她发梢晃动的金色光晕,那是窗外梧桐叶漏下的阳光。自打住进这间病房,总能闻到浓郁的的桂花香,和医用酒精混在一起,倒像是战地医院特有的味道。他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干得发疼,直到温水顺着搪瓷杯沿流进来,才看清她胸牌上工整的“陈梦涵”三个字。
作为一个医生,而且,是军区医院里名声不小的“一把刀”,陈梦涵居然每天亲自来护理自己,不让那些小护士插手,周卫国内心充满感激。
待陈梦涵忙完,他忍不住说道:“陈梦涵,谢谢你!”
陈梦涵嫣然一笑:“咱俩是同学,坐在一起共用一盏煤油灯上了几百个晚自习,这么点小事,还需要道谢吗?周卫国,我觉得你变了!”
看着周卫国疑惑不解的目光,她又补充道:“读高中时,你吃了我那么多白面馍都没说几次“谢谢”,这才来医院几天,你说的“谢谢”比那两年说的都多!”
想起高中时两人坐在一起,共用一盏煤油灯上自习的时光,想起陈梦涵几乎每天都给自己准备一个白面馍,周卫国的目光温柔起来,嘴角不自觉上扬,勾勒出一抹笑容。
走廊里却突然传来军靴踏地的声响。
“卫国同志!”
王建军人未到声先至,牛皮靴尖踢开虚掩的木门,手里拎着的铁皮罐头哐当砸在床头,
“这是师部特供的牛肉罐头,你得多补补。”
他说话时眼睛却黏在陈梦涵身上,看着她把染血的纱布扔进搪瓷盘,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陈梦涵白了他一眼,一句话都不说,端起托盘转身就走,马尾辫在白色的医护服后摆划出冷硬的弧度。
王建军追到门口,从裤兜里摸出个油纸包,大声喊道:
“梦涵,这是城西刘记的桂花糕,我特地去给你买的...”
话没说完,陈梦涵早就走进她的办公室去了。
周卫国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震得铁架床嘎吱作响。
陈梦涵连忙小跑着回来察看,王建军只好讪讪地退到墙角,看着陈梦涵温柔地为周卫国忙前忙后,目光复杂!
这样的戏码隔几天就要上演。王建军隔三差五就会跑来看望周卫国,到了医院却总是想方设法和陈梦涵搭讪。
可惜,陈梦涵对他总是冷着一张脸,甚至见他到来,话都不说,转身就走。
院子里的浓郁的桂花香渐渐淡了,然后又彻底消失了,不久,菊花的清香却又隐隐约约传来,混在刺鼻的消毒水味道里,让人的心情无端好上那么几分。
周卫国清楚地记得,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绷带换了二十七次。每次陈梦涵俯身换药时,他都能闻到她领口散发的熟悉的体香,有点像丁香花,又有点像蔷薇,闻起来舒服极了,似乎比吗啡更能让他止痛。
而王建军送给他的罐头,却在床底堆成了小山,落满灰尘。
看着这堆成小山一般的各种各样的罐头,周卫国不禁暗暗纳闷:
王建军什么时候和我关系这么好了?他不是总是针对自己吗?自己这次受伤,他居然舍得给自己买这么多罐头?他虽然是特务连的政治指导员,可那几个津贴,也经不住这样折腾吧?
唉!醉翁之意不在酒!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人家哪里是来看自己嘛,他是借机接近陈梦涵!
周卫国不由苦笑起来!
在陈梦涵的细心照料下,在王建军有一趟无一趟地往医院“送”罐头之中,周卫国的伤势,一天天好起来了。
终于,霜降那日,陈梦涵给周卫国拆掉最后一道纱布。
她的手指拂过那十多道新生粉肉时,居然微微有点颤抖:
“明天...你就要归队了吧?”
“嗯,多亏了你这三个多月的悉心照料,我的伤才好得这么快!”周卫国的声音中充满感激。
“就三个多月了吗?时间过得可真快!周卫国,我真希望你的伤慢点好,我好多照顾你一些日子!”
窗外飘进一片枯叶,正落在周卫国的病床前。他心中突然咯噔一声,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忍不住握住那只想要缩回去的手,不经意间,却触摸到她指尖那厚厚的老茧——那是常年握手术刀留下的痕迹。
“周卫国!”
王建军的大嗓门惊飞了树梢的麻雀。接着,他一脚踢开病房的门,闯了进来。
这次,他手里没有提罐头,却抱着个青花瓷瓶,说是炊事班酿的米酒。
“周卫国,你伤好了吗?来来来,今天咱们不醉不归,好好庆祝一下你即将伤愈出院!”
说完,到床下拿了两个罐头,用力揭开盖子,就要和周卫国饮酒。
陈梦涵猛地抽回手,瓷盘里的镊子当啷落地。她不悦地道:“王建军,周卫国的伤势还没痊愈,不能喝酒!”
王建军嬉皮笑脸地说道:“都养了三个多月了,早就好了,来来来,咱们三个老同学,今天喝点!一来,庆祝卫国即将伤愈归队,二来,也庆祝一下咱们三个老同学久别重逢!”
陈梦涵更不高兴了,她冷着脸说道:“王建军,我是医生,不能喝酒!周卫国是病人,也不能喝酒!要喝你喝,我们恕不奉陪!”
说完,转身噔噔噔走了。
周卫国望着她快步离去的背影,第一次对归队产生了抗拒。
王建军看着她不近人情的背影,心里充满了恨意!口中喃喃地道:
“好好好!你们一个是医生,一个是病人,都不能喝酒!我没来,你们言笑晏晏,我一来,你们就蹬鼻子上脸!我们这几年同学,算是白做了!你们不讲同学情,不愿意和我喝酒,我一个人喝,总成了吧?”
说完,他一手提了几个罐头,一手抱上他那一个装满米酒的青花坛子,悻悻地走了……
深夜,周卫国突然被外面的动静惊醒。
“陈梦涵,你知道我对...对你的心思,我…我…你就从了...我…我吧!”
这是王建军醉熏熏的声音。
“王建军,你知道的,我们不合适,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陈梦涵拒绝得十分干脆,不给对方任何幻想的机会。
“不行!我喜欢了你那么多年,今天,我必须得到你!”
王建军气急败坏,接着,医生值班室就传来衣服的撕裂声陈梦涵的惊叫声。
周卫国抓起输液架冲出病房,金属支架卡住王建军脖子的瞬间,闪电劈亮了三张煞白的脸。
周卫国怒声嘶吼:“王建军,没想到你是这样的禽兽,我活劈了你!”
说完,高高举起手中的金属架,就向王建军当头劈落!
王建军就地一滚,躲开了周卫国这狠命的一击,爬起身来,撒腿就跑。
周卫国正要去追,却被陈梦涵死死抱住:“卫国,算了!为了这样一个人渣,不值得!”
…………
三个月后,特务连训练场上腾起阵阵黄沙。
周卫国摩挲着陈梦涵绣的平安符,看新兵在四百米障碍间跌跌撞撞。
“周排长。”
王建军掸着军装上的灰土走来,胸前的党徽擦得锃亮,
“这批新兵蛋子连枪栓都拉不利索,你可得加大训练量才行!否则,你们一排就要拖咱们特务连的后腿了啊!”
他脚边的沙地上,不知何时多出几枚尖锐的碎石。
周卫国蹲下身,捡起碎石在掌心掂了掂:
“王指导员说得对,是该加练。”
他扬手将碎石掷向靶场,惊起一群觅食的麻雀,却突然话锋一转:
“不过,咱们也得讲究一下科学训练,一味蛮干,要不了几天,这些新兵蛋子,怕是要被练废了啊!”
王建军被这话咯得不轻,他盯着那些被吓得在空中乱飞的麻雀,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周卫国这个小子,伤愈后居然被师部任命为特务连一排的排长,成了自己的下属。
连长是新调来的,没啥话语权。原连长林家俊那个老家伙,调到营部当作战参谋去了。
按理说,这是自己整治他小子的最佳机会!
可是,因为自己醉酒去调戏陈梦涵,被周卫国抓个正着,算是有小辫子抓在他手里!
而且,这个周卫国,军事技术不比自己差,军事理论更是比自己高得多,父亲是革命烈士,政治上站得住脚,还有他父亲的一帮老战友罩着,营部的陈二喜、林家俊,团部的鲁东,据说,连师部都有他父亲的老战友老领导,自己要对付他,不容易啊!
更可气的是,陈梦涵那个臭娘们,现在彻底和周卫国厮混在了一起,只要一有空,就往特务连跑,她看见自己这个连指导员,脸上都能滴下水来,可看见周卫国那个小排长,脸上能笑出花来!
唉,自己苦恋多年的女人,就这样被周卫国夺走了!
每每想到这里,一股浓浓的恨意,就在王建军的胸腔里翻滚,让他的心都快爆炸了,恨不得把周卫国这个眼中钉肉中刺撕成碎片……
可是,周卫国就是周卫国,军事理论过硬,军事技术同样过硬,在他的训练下,一排很快就赶超二排三排,成了特务连的军事技术尖兵排!
这不,他当排长仅仅三个月,上级对他重新任命的文件就下来了——特务连连长!
嘚嘞!现在,他居然和王建军同样级别咯!而且,由于军事技术军事理论都过硬,他在战士和班排长中的威信极高,在连队上的话语权,比王建军这个连指导员强的多!
唉!朝中有人好办事!
王建军时不时就要慨叹!
周卫国自己根本没去跑动,自然而然就升官了!
自己这个指导员,可是找了军事学院的几个领导,说了无数好话,赔了无数笑脸,最后还搭上父亲想方设法搞来的几瓶好酒,才得来的!
人比人,气死人!
王建军对周卫国的恨意,更强了!
…………
转眼又是杏花时节,周卫国攥着回家省亲的假条,走进师部大院时,看见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上,一只喜鹊正在衔枝筑巢。
参军五年了,是时候回家看看自己的老妈了!
何况,特务连在他的带领下,一切井然有序。
虽然,王建军时不时要跳出来做点妖,可是,班排长、战士们都唯自己马首是瞻,自己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走上十天半个月,特务连也变不了天!
于是,和陈梦涵约好,各自找领导请假,两人一起回老家省亲。
他刚到营部请好假,可是,二喜叔却通知他,说师长有事找他,让他赶紧到师部去一趟!
自己一个小小的连长,师长怎么认识自己?
看周卫国满脸懵逼的样子,陈二喜笑着说:“咱们的师长,可是你父亲周云峰当年的老团长,非常的通情达理,你不要紧张,尽管去见他就是!”
于是,周卫国便急匆匆赶到师部来了。
在门口卫兵的指点下,他找到师长的办公室,站在门口,声音洪亮地喊了一声:
“报告!”
办公室里传来一个浑厚的男中音:
“进来!”
周卫国轻轻走进办公室,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正好奇地打量着他,国字脸,浓眉大眼,不怒自威!
看见周卫国,师长展颜一笑,说道:“你是周卫国吧?我知道你!果然和你父亲很像!来来来,快过来坐!”
周卫国的性格,倒也宠辱不惊。他大方地说了一声“师长好!”便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静等着师长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