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并恋恋不舍地咽下最后一根面条。
他知道,至高的餐桌法则已经没法再庇护他了。
途明顺手收拾好吃饭的家伙,从包里又抽出来一条毯子丢给了王并。
“今晚在这儿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再出发。”
嗯?竟然没有继续八奇技的话题吗?
王并松了口气,但又不免困惑。
“咱们不是要去清河村吗?本来走着去就慢,还要再休息一晚,会不会不太好?”
“没什么不好的,清河村那大蛊师巴不得我一辈子到不了她清河村呢。”
途明同样找了一棵树靠上,盘膝笑道。
“而且,我得给她留出足够的时间准备啊,咱们这一路跋山涉水还捎来这么一堆礼物,怎么也得安排一顿清河宴来招待招待吧。”
顺道还能把村子里的蛊往外搬一搬,免得到时候吃饭都吃不安心。
虽然得有四十年没见过现在的这位大蛊师了,但那丫头对他是个什么态度途明觉得轻易是不会被时间改变的。
当年为了震慑那些蛊师耍的那一手实在是绝了点,给那丫头留下了太多的心理阴影。
但身为一个蛊师,经历当初那种事还不产生心理阴影简直太难了。
不少蛊师大半辈子攒的蛊都在那场饮茶会上折了。
甚至还有不少人绝望到想要跳崖自杀。
但这事能完全怨途明吗?
难道饮茶会开始前途明没有提醒他们让他们别带多余的蛊吗?
只能说有些事那是福祸无门,唯人自招。
如果人人都不能做到多点信任多点爱,这个世界何时才能变成美好人间?
“清河宴?您老的面子有这么大?”
王并听见途明所言只以为是开玩笑。
只因清河宴乃是清河村人最高规格的宴席,清河宴的开办没有特定的时间,通常要几年乃至几十年才会办上一次,由大蛊师裁定,选一个特殊的日子。
清河宴中所要用到的既有南疆群山中难得一见的珍材奇物,也有南疆蛊师们以特殊手法通过蛊蕴养出来的食材,普通人吃了强身健体,异人吃了也能滋养五脏。
寻常人提及蛊,大多只知蛊毒凶险,而不知药毒相通,蛊用对了地方,同样可以是一味良药。
而清河宴便是将蛊温和的一面运用到极致的一种体现。
年少时王并曾跟随太爷受邀品尝过一次清河宴,彼时太爷本来还有别的事要忙,可收到请柬后当即便是甩下了一切杂物,拉上王并便赶了过来。
不过,那一趟来的是真值啊……
色香味俱全不说,几乎每一口下肚,都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炁在不自觉地涌动,增发,连带着浑身的筋骨血肉都在变得茁壮。
吃上一顿清河宴的增益,不比连着吃十几只灵体少。
更无害不说了,增补的也更加扎实全面。
王并回味着记忆里的味道,却是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
“听您老人的说法,人家巴不得您连他们的村门都别进去,只怕到时候肯用一碗粗茶淡饭给咱打发了都是好的。”
“呵呵,那你可真是小瞧老夫了。”
途明嘿嘿一笑,似有所指道。
“要是到时候那大蛊师真就这么不念情面,老夫便直接往她村口这么一躺!唉~~到时候讹不来她七八九十顿清河晏可别想老夫起来。”
王并闻言也是有些绷不住,心道您老人家是会利用年龄优势的。
只是您老人家年岁大,人家大蛊师也不是年轻人,到时候魔法对轰,两边一起尴尬可就不好玩了。
但眼见途明信誓旦旦的模样,王并也是无奈地笑着点了点头。
“得,那到时候我就指着您来蹭上这顿清河宴了。”
“好说,好说。”
随口开了句玩笑,王并暂时便将这事放了过去,安心调息消化,做好休息的准备。
不过,在他盘膝理气,顺便尝试增强炁感的同时,脑袋里对刚刚所发生的一切进行复盘,却突然想起有一个问题还没有得到解答。
“说起来,刚刚那只炁虎到底是什么东西?现在它又跑到哪里去了?”
“你不是看出来了吗?”
途明闭着眼睛回应道。
“那是画意啊。”
“你少来!我才是正儿八经修神涂的,画意那种东西怎么可能出现在画界外面。”
王并显然是对途明的说法持绝对否定态度的。
但这是基于他们王家千百年来对画界和画意的研究所构筑起的绝对自信。
“而且,那般凶虎,若真的是画意,又怎么可能一点杀伤力都没有。”
“没有杀伤力?”
途明轻笑,带着些讥讽道。
“看来我们的王大少爷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就能忘了疼啊,刚刚晕的在地上打滚的是谁还需要我再提醒你吗?”
王并沉默。
好吧,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杀伤力。
只是,为何画意会攻击元神呢?
“你在想,如果真的是画意,为何它攻击到的会是元神呢?”
就跟有读心术一样,途明很轻易就从王并的脸上读出了他的心声。
王并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哪怕是在画界里,画意也是只能攻击到人的身体,从来没听说画意能离开画界存在的同时还能攻击人的元神的说法。”
“那你想过没有,为什么画意在画界就能攻击到人的身体呢?”
王并闻言一愣,眉头蹙起,忽地想起刚刚途明所言画家画布颜料的说法。
“是因为……油彩?让人能进入画界的神涂油彩?”
“还不算笨。”
途明点了点头,接着说道。
“画意之所以能在画界当中对人造成伤害,正是因为那些让人们进入画界的油彩短时间内将人变成了和画界中的画意相似的东西。”
“相当于让人,拥有了一套画界当中的身体。”
“说到这,思路是不是就清晰多了?”
途明看着王并仍有些茫然的眼神,有些无奈道。
“再提醒你一句。”
“不要把画和人区别的太开。”
得到途明的提醒,王并脑海中几点混沌的星芒渐渐变得明亮起来。
不要将画意和人区别太开,可是画就是画,人就是人,再如何将其联系在一起,其本质依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
既然如此,拉小他们之间区别的办法便只剩下一个。
寻找画和人的共同点。
丹青世家长大,又是神涂的继承者,王并自然知道越是完美的画意就越要具备一个特点,那就是,形神兼备,栩栩如生。
而在人的观念里,在异人的观念里,越是完美的人就越要拥有一个特点。
“性命双全……”
王并猛地抬头看向途明。
“性命双全!形神兼备!”
“我懂了,我明白了!”
“神对性,形对命,画和人,是相通的!”
“你画的老虎之所以能伤到我的元神确实是因为它是画意,画意本来就该是能攻击元神的,因为画的神意,就相当于是人的元神,而画的形,就相当于是人的身体。”
“画意就相当于是画界中的人!”
“人进入画界能被画意伤害,那是因为油彩让人拥有了类似画意的身体。”
“你之所以能让画意出现在现实,也是因为你让画意拥有了能在现实活动的身体!”
王并的思路蓬勃发散。
越想越是觉得心惊。
造化与绘画,竟然是在这里彼此交汇吗!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不觉喃喃道。
“原来我们王家的手艺,可以达到那种地步吗?!”
紧接着,他又看向途明,眼中是耀眼的自信。
“你画的虎之所以能伤到我的元神却伤不到我的身体,正是因为你的虎有意无形,虽然将它带到了现实,可你赋予它的身体却太过粗糙苍白,只是简简单单的线条!”
王并还记得,当初那只炁虎袭击他时,自己确确实实感觉到了有风划过身体,这是元神攻击所不可能达到的。
这证明,途明绘制炁虎的颜料是真的可以赋予画意一定程度的实体的。
如果能将形,绘制到以假乱真,那丹青之术,或许真的可以触碰到创生之术的层面!!
王并目光热情,看着途明。
“那种墨,到底是怎么练出来的?”
看着王并期待的目光,途明倒也没再藏着掖着。
“既然人进画界需要神涂油彩。”
“那让画意出画界,跟进入画界要用的神涂油彩逆着来不就是了。”
如果神涂油彩是神涂是模仿画界画意对炁极限的构筑。
那跟神涂油彩逆着来不就是……
“先天一炁?”
王并眼中精光四射,可途明只是微微一笑,闭目休憩起来。
可这贸然断章的恶毒行径王并怎肯轻易接受,刚要爬起来追问,途明便幽幽叹道。
“你知道了又如何?积年累月服灵攒下的虚浮之炁,哪怕我告诉你将炁精粹逆炼的法门,要想达到我所言说的程度,何其难也,只怕是耗上一辈子,也难窥其门径……”
途明的话好似一盆冷水对着王并当头泼下。
昔日走过的捷径如今竟然尽皆成了他登天路上的一道道坎坷。
命运的无常令人唏嘘,可王并若是甘心屈从,当初便不会有在途明逼迫下的拼死一搏!
只能说王霭在王并的教育问题上确实是走反了方向。
他没能察觉到自家太孙是个毛驴似的的人物,越是逆毛撸越是有力气。
“我还年轻!”
王并咬牙,声音低哑道。
“哪怕得耗上一辈子也无所谓,今儿你既然叫我知道了那种境界的存在,若是不去看上一眼,我死了也不甘心!”
“哦?”
途明睁开一只眼,深深地望着王并。
“前路坎坷,苦难无穷,而且你也看到了,对于那个境界,我也只是一个猜测,若是耗上一生,赚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也不怕?”
“……怕,当然怕。”
王并沉默片刻,却也没使什么假大空的虚话来搪塞。
“可现下这个情况,除了这条路,我没得走了啊。”
服灵死路一条,接着往下走怕是早晚被坑个死无全尸。
可是没了服灵,他的丹青天赋又是资质平平,神涂于他,并不是条康庄大道。
可王并能选的路却也只剩下这一条了不是吗。
王并当然知道途明画出的那片光明未来连途明自己都达不到。
但……
“我知道我在神涂这条道上从来称不得天才,所以我走了服灵的捷径,如今捷径走不成了,我也不愿就此再回当初的平庸,与其一点点地坠下去,倒不如干脆豁出去拼上一把!”
王并的眼中闪过某种孤注一掷的癫狂,这份癫狂让途明非常满意。
他看着途明,沉声道。
“万一要是这条路被我走成了,小爷也是能在族谱里单开一页的人物!后世的子孙供我皆要视同辟道始祖,将我的牌位与开脉先祖摆在一列!!”
“哪怕真的走不成,了不起化作山中一枯骨!”
要么辟道始祖,要么山中枯骨。
这份决绝让途明非常满意,却也未做什么表示。
只是缓缓闭上了睁开的那只眼睛。
王并见此心头一颤,当即以为途明这是觉得自己态度不够坚决,当即便是一咬牙,爬起身来就要豁出去个三拜之礼。
“前路迢迢非凡路,欲思求索先舍身。”
可人还没爬起来,途明的声音便悠悠传来,似乎相隔遥远,声音里透着种浩大的空明。
“路便在这儿,想走,先去减个肥再说吧!”
呼~~
一道微风拂过,王并的身子骤然便没了力气,脑袋昏昏沉沉,困惑着途明的话沉沉睡了过去。
沉沉入梦之际,王并隐约听到有虎啸之声荡荡而来。
攀附在王并灵台之上的猛虎缓缓昂起头颅,嘴角勾起一抹凶恶弧度。
狩猎,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