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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门在墨云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间最后一点声息。胤禛并未立刻去看袖中那冰冷的竹管。他依旧端坐于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目光沉凝地锁在摊开的西北舆图上,指尖悬在肃州卫的位置,半晌未动。烛火跳跃,将他冷硬的侧脸轮廓投在墙壁上,明暗不定。

袖中那物事的存在感却异常清晰,像一块贴着皮肉的寒冰。他维持着审视舆图的姿态,右手却极其自然地垂落至膝上,宽大的袖袍堆叠,恰好遮住了所有动作。指尖在袖内摸索,极快地触到了那根细长的竹管。触手冰凉,封口的深紫色火漆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泽。他指腹极轻地捻过火漆表面,感受到那细微的、带着奇异韧性的触感。

无声无息地,竹管滑入了书案下一个极隐蔽的、带有机括锁的暗格里。咔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暗格复位。整个过程流畅得如同呼吸,胤禛甚至没有移开过钉在舆图上的视线。

“苏培盛。”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惯常的冷硬。

一直垂手肃立在阴影里的苏培盛立刻应声上前一步:“主子。”

“霓裳阁那边,”胤禛的目光终于从舆图上移开,转向苏培盛,眼底一片深潭,“东西送来了。让顾砚之亲自去一趟造办处,务必在明日午时前,将话带到陈师傅那里。告诉他,他儿子要的那几味关外奇药,已在路上。”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案面上敲击了一下,发出笃的一声轻响,“东西怎么放,何时放,陈师傅是行家,让他斟酌。只一样,万寿节当日,殿内地龙烧得最暖之时,那笼中鸟,须得躁动起来。”躁动二字,胤禛咬得极轻,却带着千钧之力。

苏培盛心头凛然,腰弯得更深了些:“嗻!奴才明白!这就去寻顾砚之,定将主子的意思一字不差地带到陈师傅耳中。”他深知此事干系重大,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胤禛微微颔首,不再多言,目光重新落回舆图上,仿佛刚才只是吩咐了一件寻常的采买。苏培盛无声退下,脚步轻捷地消失在门外。

书房里重归寂静。胤禛的目光在肃州与京城之间逡巡,瑶清带来的消息在脑中清晰回响:“京里也有人替他抹屁股销账。”年羹尧在西北盘剥军资,必然需要京中的强力臂助来抹平账目,打通关节。这个人,或者说这股势力,会是老八埋在户部的钉子?还是另有其人?深沉的眸底掠过一丝冰冷的算计。揪出这个内鬼,或许比直接动肃州那笔烂账,更能打蛇七寸。

西暖阁里暖意融融,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孩子们身上特有的奶香。瑶清带来的那几匣子西洋糖果和色彩斑斓的琉璃珠子,成功吸引了弘昐、弘时、弘厉和弘昀的全部注意力。四个小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争论着哪块糖更甜,哪颗珠子更亮。

宁楚克靠坐在暖炕最里面,额头上依旧戴着那顶浅粉色的软帽。她手里捧着一小碟剥好的松子,却有些心不在焉,小眼神时不时瞟向被弟弟们围着的糖果盒子,又下意识地想去摸自己的帽子边缘。

“怎么啦?小馋猫想吃糖了?”瑶清挨着筱悠坐在炕桌另一侧,眼尖地捕捉到宁楚克的小动作,立刻笑着打趣,顺手从自己面前的碟子里拈起一块做成小兔子形状的粉色软糖,“喏,这个给你!甜甜的,软软的,一点儿不硌牙!”

宁楚克眼睛一亮,小脸上露出渴望,却没立刻伸手,而是先抬眼看了看身边的额娘。

筱悠对她温柔地点点头:“只能吃一小块,九婶婶特意给你挑的。”

得了允许,宁楚克才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只粉色的小兔子,小口小口地咬起来,甜滋滋的味道让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暂时忘了额头的烦恼。

瑶清看着小丫头乖巧又带着点怯生生的模样,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凑近筱悠压低声音:“这痂看着是快掉了,新肉长出来粉粉嫩嫩的,一点儿没破相!我们宁儿底子好着呢!”她语气笃定,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不过啊,小姑娘家爱美是天性。我那儿有宫里老嬷嬷传下来的方子,用上好的珍珠粉和玫瑰凝露调的香膏,祛疤嫩肤最是灵验,回头让人给你送来。等痂掉干净了,每日睡前给她薄薄地涂上一层,保管一点印子都留不下!”

筱悠感激地握了握瑶清的手:“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我正发愁呢,虽说张院判也说不会留大疤,可孩子自己在意。”

“跟我还客气什么!”瑶清嗔怪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又想起什么,兴致勃勃地补充,“对了!那金蝴蝶!我想好了,等香膏用一阵子,新肉彻底长好了,咱们就用赤金拉成比头发丝还细的金线,掺上几缕极细的银丝,这样做出来的翅膀才灵动!再按我说的,眼窝处嵌两颗米粒大的红宝,点睛之笔!保准独一无二,闪瞎弘昐他们的眼!”她边说边比划,眉飞色舞,仿佛已经看到了成品。

宁楚克虽然听不太懂赤金、拉丝这些词,但金蝴蝶、红宝石、闪瞎眼这几个词却听得真真切切,小脸上顿时绽开大大的笑容,连手里的小兔子糖都忘了吃,仰着小脸期待地看着瑶清:“九婶婶,真的吗?有红宝石眼睛?”

“当然是真的!婶婶什么时候骗过你?”瑶清信誓旦旦,伸出小拇指,“拉钩!”

宁楚克立刻伸出自己小小的手指,郑重其事地和瑶清勾了勾,琉璃眸子里满是憧憬:“拉钩!要最大的红宝石!”

“好!最大的!”瑶清笑着应承,顺手又揉了揉小丫头帽子下的软发。

暖阁里一时充满了轻松的笑语。弘晖坐在稍远些的椅子上,安静地看着一本游记,偶尔抬眼看看妹妹和九婶婶的互动,嘴角也带着浅浅的笑意。他大病初愈,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精神显然好了许多。

逗弄了一会儿宁楚克,瑶清的目光转向安静看书的弘晖,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还是晖儿稳重,像四哥。小小年纪,遭了这么大罪,醒来不哭不闹,还惦记着功课。方才在外头,我看他护着宁儿那架势,真真儿有长兄风范了。”她语气真诚,带着对弘晖的喜爱和对筱悠的羡慕。

筱悠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儿子,眼底满是温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这孩子,心思重。这次的事,怕是吓着他了,也让他懂事了太多。”她没明说,但瑶清立刻明白指的是弘晖无意中成为传递毒源一环的自责。

“晖儿,”筱悠朝弘晖招招手,“别老坐着看书,过来陪妹妹和九婶婶说说话。”

弘晖闻言放下书,起身走了过来。他动作还有些虚浮,但步伐很稳。

瑶清一把将他拉到身边坐下,捏了捏他没什么肉的小胳膊:“瞧瞧,还是瘦!回头婶婶让小厨房多做些好吃的给你补补!想吃什么?水晶肘子?樱桃肉?还是上回你夸好吃的那个蟹粉狮子头?”

弘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目光却下意识地先看向妹妹:“谢九婶婶。妹妹想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宁楚克正美滋滋地舔着手指上残留的糖渍,闻言立刻举手:“栗子糕!哥哥答应的栗子糕!”

弘晖认真点头:“好,等我们能出门了,哥哥带你去买最好的栗子糕。”

瑶清看着兄妹俩的互动,忍不住又对筱悠感慨:“瞧瞧,多好的孩子!老八那起子黑心烂肺的东西,真该千刀万剐!”她声音压得极低,咬牙切齿,随即又想起胤禟的嘱咐,赶紧转了话题,“对了,那大鹦鹉你们给起名儿了?红宝?不错!喜庆!回头我让老九再寻摸几样新鲜果子给它,保管把它养得油光水滑,天天给咱们宁儿喊格格吉’、格格万福!”

仿佛为了印证瑶清的话,廊下突然传来鹦鹉红宝字正腔圆、中气十足的一声长唤:“万福金安!”

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又响又亮,穿透了窗纸。暖阁里的众人都是一愣。

紧接着,那鹦鹉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扑棱着翅膀,用更加响亮、甚至带着点怪腔怪调的声音,一连串地嚷起来:

“坏东西!坏东西!”

“倒霉!倒霉!”

“嘎!”

这明显不是训练好的吉祥话,倒像是它不知从哪儿学来的零碎咒骂,配上它独特的声线,显得格外滑稽突兀。

噗嗤!瑶清第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哎哟!这鸟儿!跟谁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

弘昐、弘时几个小的也反应过来,指着外面哈哈大笑:“红宝骂人啦!红宝骂人啦!”

宁楚克先是一呆,随即也被这滑稽的场景逗乐,咯咯地笑起来,连额头上那点小烦恼都暂时抛到了脑后,小脸笑得红扑扑的。

筱悠也忍俊不禁,笑着摇头:“定是哪个嘴碎的奴才,让它学了去。回头得让小夏子好好查查,教它些正经话。”

弘晖看着妹妹难得的开怀笑容,一直微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嘴角弯起了温暖的弧度。暖阁里充满了孩子们纯粹的笑声和鹦鹉聒噪又滑稽的叫嚷,方才瑶清带来的那点沉重话题,被这意外的小插曲冲散了不少。唯有筱悠在含笑看着孩子们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思量。这鹦鹉学舌,倒是无心插柳,应了某些景。

夜色深沉,雍郡王府各处灯火渐次熄灭,只余下巡夜灯笼在廊下投下昏黄的光晕。书房里的烛火却燃到了尽头,最后一点灯芯挣扎着爆出几星火花,终于彻底熄灭,只留下满室清冷的月光。

胤禛依旧坐在书案后的阴影里,维持着那个姿势许久。舆图上的山川城池在黑暗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袖中那竹管带来的冰冷触感早已被体温熨平,但那份沉甸甸的存在感却始终挥之不去。

吱呀!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筱悠端着一盏温热的参茶走了进来。她只穿着一件素色的寝衣,外罩着薄薄的夹袄,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在清冷的月色下显得格外单薄。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茶盏轻轻放在书案一角,温润的瓷盏与紫檀木桌面相碰,发出细微的轻响。氤氲的热气带着参味缓缓升起。

胤禛像是被这声响惊动,缓缓抬起头。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面部线条,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尚未完全敛去的冰冷算计。

“孩子们都睡熟了?”他开口,声音带着久未说话的沙哑。

“嗯。”筱悠应了一声,走到他身边。借着月光,她看到他眼底密布的血丝和眉宇间深深的刻痕。她没有问肃州,没有问户部,也没有问那根竹管,只是伸出手,带着凉意的指尖轻轻抚上他的太阳穴,力道适中地按揉着。“宁儿睡前还念叨着九婶婶答应的红宝石眼睛和金蝴蝶,晖儿也安稳,喝了药就睡了。”

她指尖的凉意和恰到好处的力道,让胤禛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他闭上眼,靠向椅背,任由那微凉的手指驱散一点颅内的胀痛。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带着药味的馨香,是连日照顾孩子沾染上的。

“瑶清带来的话,你怎么看?”他低声问,依旧闭着眼。

筱悠手上的动作未停,声音平静:“九弟那边递过来的消息,向来稳妥。京里有人替年羹尧销账,这线若能揪住,便是直刺要害。比动肃州那笔明面上的账,更狠,也更不易察觉。”她顿了顿,指尖拂过他紧蹙的眉心,“只是须得慎之又慎。户部水深,能替年羹尧抹平账目的人,绝非等闲。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嗯。”胤禛从喉间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应。他何尝不知其中的凶险。老八虽暂时闭门,其党羽在朝中盘根错节,年羹尧更是手握重兵。牵一发,动全身。他需要更有力的证据,更精准的时机。

暖阁里孩子们沉睡的安宁,与这书房中无声的暗涌,仿佛被一道薄薄的门板隔成了两个世界。筱悠不再说话,只是专注地为他按揉着额角。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书案上那盏温热的参茶上,水汽袅袅,无声地消散在寂静的夜里。袖中那决定性的火种已然备好,只待万寿节那日,点燃那焚尽魑魅的烈焰。而在此之前,所有的暗流,都需在这看似平静的夜幕下,无声奔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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