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日头斜挂在杨树屯西边的山梁上,把天地间染成一片血色。郭师长走在队伍最前头,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浸湿了土黄色的军装领子。他时不时回头,对着身后蹒跚的老百姓挤出笑容,嘴角却在不自觉地抽搐。
“快到了,快到了。”他声音发干,像是砂纸磨过木头,“皇军的纱厂就在前头。”
人群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拄着树枝做的拐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他脸上的皱纹深得像犁过的地,眼睛却亮得惊人:“俺家小子最爱吃饺子。等挣了钱,买半斤白面,再割点肉,包一顿饺子......”
旁边一个年轻姑娘听见了,抿嘴笑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叔,等发了工钱,俺也给娘买药去,把俺娘的哮喘病治好。听说日本人的纱厂工钱高,说不定还能扯块红布做件棉袄呢。”
有个孕妇落在最后,双手托着隆起的腹部,一步一步挪得很艰难。旁边的大婶想扶她,她摇摇头:“没事,俺能行。等娃他爹回来,看见家里有细粮,准高兴。”
草丛深处,三双眼睛正紧紧盯着这支队伍。
李三趴在最前面,右手死死攥着一把土,指节捏得发白。他的小眼睛眯成两条缝,目光像钩子一样刮过每个老乡的脸。
“看见没?”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刀子一样锋利,“那个拄拐的老爷子,孙子才五岁。那个笑的小姑娘,想着给娘买药。还有那个孕妇,男人不在家......”
旁边的大师兄一动不动,只有喉结滚动了一下。
韩璐轻轻碰了碰李三的胳膊:“三哥,别急。二姐他们快到了。”
就在这时,郭师长突然停下脚步,掏出手帕使劲擦脸。他的目光躲躲闪闪,不敢看那些充满期盼的眼睛。
“老总,是不是快到了?”老头颤巍巍地问。
郭师长浑身一僵,随即扯出更大的笑容:“快了快了!皇军的阿南司令官亲自来了,还带了糖,日本的糖!甜得很!”
草丛里,李三的牙齿咬得咯咯响:“王八蛋......”
忽然,后方传来窸窣声响。二师姐猫着腰钻进来,身后跟着安营长、庞团长和牛排长。每个人都面色凝重。
“怎么样?”二师姐压低声音问。
韩璐指了指远处:“郭师长把老乡们都骗来了,说是去做工。”
安营长眯起眼睛:“狗日的,这是要拿老百姓开刀,咱们一定要阻止这场屠杀!”
李三突然扭头,眼睛红得吓人:“听着,等会儿听我号令。安营长带人截后路,庞团长左边,牛排长右边。大师兄和二师姐跟我冲进去救人。”
他顿了顿,声音忽然哑了:“那几个孕妇......必须活着出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汽车引擎声。几辆日军卡车卷着尘土驶来,车上的太阳旗刺得人眼睛疼。
郭师长像是被针扎了似的跳起来,对着乡亲们挥手:“快!快排好队!皇军来了!”
老头拄着拐杖往前挤,姑娘整理着头发,孕妇努力挺直腰板——每个人眼里都闪着光,那是活下去的希望。
李三慢慢抬起右手,做了个准备的手势。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郭师长身上。
郭师长正点头哈腰地迎向一个日本军官,腰弯得像只虾米。一个鬼子军官傲慢地扫视人群,挥了挥手,几个日本兵抬出一箱糖果。
“发糖!发糖!”郭师长高声喊着,声音却在发抖,“皇军犒劳大家的!”
老头第一个接过糖,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留给孙子......”
夕阳像一块渐渐冷却的烙铁,贴在杨树屯灰蒙蒙的天边。郭师长走在队伍最前头,觉得那余光不是照在身上,而是直接烤着他的脊梁骨。汗,不是热出来的,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逼出来的。额头上、鬓角边,豆大的汗珠不停地滚落,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他也顾不上擦。那身还算体面的土黄色军装,后心处已经洇开深色的一大片,紧紧贴在皮肤上,又湿又冷。
他不敢回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些目光——期盼的,茫然的,带着点讨好和卑微希望的。每一道目光都像一根烧红的针,扎得他坐立不安。
“造孽啊……我郭某人真不是个东西……”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在他脑子里翻滚,像一只恶毒的爪子攥紧了他的心脏。他仿佛已经能看到,一会儿枪声响起,这些跟着他出来的乡亲们,老头、姑娘、孕妇……会是如何惊恐地倒下,鲜血会怎样染红这片土地。那老头怀里是不是还揣着想给孙子换饺子的工钱?那姑娘是不是还在想着那件红棉袄?
一阵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他几乎要干呕出来。他赶紧用拳头堵住嘴,强行咽了下去。
不能心软!他猛地一咬牙,腮边的肌肉绷得铁硬。眼前闪过李三那张带着讥诮的脸,还有他被关在日本人牢房里那几个生死不明的弟兄。是李三逼他的!是李三先断了他的路!为了报仇,为了救出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他郭某人没有别的选择!这些乡亲……只能怪他们命不好,撞到了这个枪口上!想到这里,一股混杂着绝望、愤恨和自暴自戾的狠劲冲了上来,像一口烧刀子烈酒,暂时麻醉了那刺心的不安。
他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硬生生挤出一个极其夸张、几乎要咧到耳根的笑容,因为用力过猛,那笑容显得僵硬而扭曲,嘴角不自然地抽搐着。
“乡……乡亲们!” 他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飘,他赶紧清了清嗓子,拔高音调,试图用洪亮来掩盖心虚,“大家再加把劲儿!就快到了!”
他挥舞着手臂,动作幅度大得有些夸张,像是在演一出拙劣的独脚戏。
“看见前面那片房子没有?那就是皇军的纱厂!还有那边,要修铁路!活计多的是!” 他唾沫横飞地说着,目光却不敢在任何一个人脸上停留太久,飞快地扫过人群,又迅速移开,飘向远处,“给皇军干活,皇军亏待不了大家!工钱!工钱肯定比你们在家刨土高得多!”
他看到那个拄着树枝的老头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点光,他心里猛地一抽,赶紧移开视线,恰好对上那个年轻姑娘带着羞涩和憧憬的眼神。他像被烫到一样,立刻把目光投向更后方那个步履蹒跚的孕妇。
“今天!阿南司令官!太君里最大的官!”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用声音给自己壮胆,“他亲自来给大家讲话!讲那个……那个大东亚共荣圈的好处!那是能让咱们都过上好日子的!”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表情显得更加“诚挚”:
“司令官对诸位,那是非常、非常重视!” 他重复着“重视”两个字,仿佛这样就能增加说服力,“还特地……特地从他家乡,带来了好吃的糖果!东洋的糖!甜得很!大家伙儿都尝一尝!都沾沾喜气!”
说完最后一句,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转过身,不敢再看乡亲们脸上可能出现的、哪怕一丝一毫的信任表情。他怕再多看一秒,自己就会彻底崩溃,就会不顾一切地喊出“快跑”。
他只能僵硬地迈开步子,迎着那越来越近的、代表着毁灭的日军卡车走去,把那些充满生之渴望的背影,死死地压在身后,也把那最后一点未泯的良知,狠狠地踩进脚下的尘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