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角楼飞檐上的积雪簌簌坠落,砸在贾琏脚边碎成冰晶。
他攥着沈墨衣袖的手指节发白,胭脂笺从沈墨袖中滑落半截,在夜色里洇开暗红。
\"烟花库房昨夜走水。\"贾琏喉头滚动着咽下焦灼,走马灯里的嫦娥剪影被烛火烤得卷了边,\"说是雨水浸了引线,可那些新制的'火树银花'...\"他突然噤声,目光扫过贾悦发间摇晃的东珠步摇——那原是王夫人赏给探春的及笄礼。
沈墨玉色广袖拂开石案上积霜,指尖蘸着残雪画出库房方位:\"尚存几成?\"
\"不足三成。\"贾琏的鎏金护甲划过太湖石,在月下刮出星火,\"偏生今夜圣上赐宴北静王府,各府女眷都要登楼观灯...\"他话未说完,远处传来更鼓声,惊起寒鸦掠过贾悦发顶。
贾悦忽然按住腰间压裙的羊脂玉佩——那是穿越前母亲给的护身符。
冰凉的触感刺进掌心,她望着回廊转角处飘来的茜纱灯,平儿捧着鎏金手炉从梅影里转出来,斗篷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子。
\"琏二爷莫急。\"平儿将手炉塞给贾悦,呵出的白雾染眉成霜,\"奴婢记得元宵节前,城南烟花匠人送过改良的图纸。\"她腕间翡翠镯子撞在石栏上,恰是王夫人佛珠上缺失的那块料子。
沈墨突然握住贾悦冻红的手指,在她掌心快速划了三个字:硫磺量。
贾悦心头一跳,想起前日经过库房时闻到的刺鼻硝石味,那些堆在墙角的木箱分明还带着水渍。
五更梆子敲响时,城南李记作坊的灯笼在雪雾中忽明忽暗。
老匠人举着铜柄放大镜察看残存烟花筒,镜片反光晃过贾悦眼睫:\"若要改'火树银花'为'九霄环佩'...\"他布满火药斑的手指捏碎半截引线,\"需将硫磺减半,混入琉璃粉。\"
沈墨解下腰间双鱼玉佩递给工匠当定金,玉上缠着的胭脂笺被夜风掀起一角。
贾悦瞥见笺上\"东风误\"三个簪花小楷,忽想起昨夜沈墨在梨香院抄录的戏词,耳尖泛起薄红。
接下来三日,硝烟染透了贾悦的月白袄裙。
她蹲在丹炉般的作坊里调配火药比例时,沈墨就立在身后念《天工开物》的配比口诀。
两人发梢总缠着同种银硝气息,连递工具时指尖相触的灼热都成了习惯。
第四日破晓,贾悦枕着沈墨的鸦青氅衣在药碾旁打盹。
晨光漏过她散开的发髻,沈墨伸手去拂,却见一缕青丝缠住了他腰间玉带。
他俯身时,贾悦睫毛上的硫磺粉末簌簌落在氅衣暗纹里,恍若撒了金粉的蝶翼。
\"五姑娘...\"沈墨的呼吸扫过她颈侧胎记,那里沾着星点火药灰。
贾悦朦胧间抬手要擦,却被他握住手腕。
铜漏滴答声突然震耳欲聋,直到平儿捧着新制的烟花筒撞开门板。
腊月廿三祭灶那日,改良的\"九霄环佩\"在贾府中庭试放。
贾琏攥着账本的手被硫磺熏得发黄,却在看见烟花升空时瞳孔骤亮——那银白烟火在空中炸开时竟化作七重环佩,叮咚声与沈墨腰间玉珏共鸣。
\"成了!\"贾琏大笑着拍打沈墨肩头,却见对方正用绢帕替贾悦擦拭鼻尖的灰渍。
他笑声戛然而止,目光掠过贾悦新换的珊瑚耳坠,那抹红艳竟与王夫人断线佛珠上的朱砂记如出一辙。
暮色四合时,最后一箱烟花抬入角楼。
贾悦扶着酸痛的腰肢转身,忽见沈墨立在垂花门下,手里捏着片烧焦的胭脂笺。
晚风卷起他发间硝石气息,远处传来瓦片松动的细响,像是野猫踏过东南角的屋檐。
雪光映着沈墨的侧脸,他指腹在贾悦腕间红痕处停顿片刻,终究只是替她拢了拢滑落的灰鼠皮斗篷。
檐角铜铃忽然急响,七八个粗使婆子抬着鎏金灯笼撞进院门,灯笼穗子缠住了贾琏腰间算盘。
\"琏二爷!\"报信的小厮跪在雪地里,额头沾着不知哪处蹭来的朱砂,\"北静王府方才派人传话,说宴席座次图上的名字全糊了墨!\"他怀里滚出半截青玉笔洗,正是探春书房里失踪的旧物。
贾悦耳畔的珊瑚坠子猛地一晃。
她分明记得三日前亲自核对过洒金笺上的座次,当时平儿还特意用芸香熏过装匣。
沈墨的指尖还残留着火药余温,此刻却骤然收紧,在她掌心掐出个月牙印。
\"怎么个糊法?\"贾琏踢开脚边的碎冰,鎏金护甲勾断了灯笼穗子的金线,\"可是装匣时沾了水汽?\"
\"回二爷的话...\"小厮的皂靴碾着雪粒子后退半步,\"那墨迹像是有人故意泼的,荣禧堂东厢的窗棂纸上还溅着墨点。\"他袖口翻卷处露出半截靛蓝丝线,与王夫人昨日扯断的抹额如出一辙。
沈墨忽然松开贾悦的手腕,弯腰拾起滚到太湖石下的青玉笔洗。
借着廊下灯笼,可见洗内残留的墨汁泛着古怪的靛蓝色——这分明是西域进贡的孔雀墨,上月圣上刚赐给贾政两锭。
贾悦的东珠步摇撞在沈墨肩头,她盯着笔洗内侧细如发丝的裂痕。
这裂纹走势竟与贾母房中那尊摔碎的羊脂玉观音底座分毫不差,那日分明是赵姨娘房里的鹦哥撞翻了供桌。
\"烦请二哥带路。\"沈墨将笔洗收入袖中,玉色广袖拂过贾悦新换的月华裙,\"五妹妹可还记得座次图原稿收在何处?\"他说话时目光扫过院墙根未扫净的碎纸屑,其中一片残纸上隐约可见\"南安\"二字朱批。
贾琏的算盘珠子突然哗啦作响。
他望着中庭尚未撤走的火药木箱,箱角暗红色水渍竟与王夫人小佛堂前打翻的胭脂米浆痕迹重叠。
鎏金灯笼摇晃的光影里,平儿捧着装座次图的紫檀木匣从月洞门转出来,鬓间那支素银簪子却换成了探春旧年戴过的点翠缠枝钗。
贾悦接过木匣时嗅到淡淡的沉水香,这香气本该锁在贾政书房的青铜兽炉里。
她指尖触到匣底黏着的半片金箔,那花纹分明是北静王府年节礼单上的封印纹样——而礼单此刻应当锁在王熙凤的描金箱奁中。
\"原稿在这里。\"平儿的声音比往日沙哑三分,呵出的白雾里混着梨膏糖的甜味。
她腕间翡翠镯子碰在木匣铜锁上,竟露出内侧新添的划痕——与老太太赏给宝钗的那只玉镯缺口严丝合缝。
沈墨突然用广袖遮住灯笼光,示意贾悦细看洒金笺背面。
在孔雀墨晕染的靛蓝之下,竟浮着极淡的蔷薇水纹路——这分明是元春省亲时赏给各房的御赐花笺,上月宝玉还拿它抄录过《金刚经》。
远处传来二更梆子声,惊得歇在火药箱上的寒鸦扑棱棱飞起。
贾悦望着漫天碎雪,恍惚看见东南角楼飞檐下闪过半截石榴红裙裾——那颜色与周瑞家的昨日新裁的冬衣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