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声,城东官道旁的老槐树簌簌抖落几片黄叶。
贾悦攥着沈墨的衣袖跨下马车,望见十辆歪斜的牛车横在官道中央,琉璃灯碎屑在火把映照下闪着细碎的冷光。
\"原该是三百盏玛瑙重阳灯。\"运送负责人抹着额头的汗,后槽牙咯咯作响,\"前日暴雨冲垮了石桥,改走西山道时遇着流民......\"
沈墨的羊脂玉扳指叩在车辕上,惊飞了停在碎琉璃间的萤火虫。
贾悦却蹲身拾起半片玛瑙盏,指腹擦过鎏金牡丹纹:\"这是南边官窑的彩绘手法?\"
\"姑娘好眼力。\"负责人眼底闪过惊诧,\"原是为中秋备的贡品,因着今年万寿节......\"
\"库房还有六十盏青玉雕花灯。\"贾悦忽然打断他,月白披风掠过满地狼藉,\"烦请这位大哥带人把碎玛瑙碾成朱砂粉——沈公子可识得城北秦家漆器坊?\"
沈墨解下腰间玉佩抛给随从,惊得树梢寒鸦扑棱棱飞起:\"他们东家上月刚欠我三船蜀锦的人情。\"他指尖掠过贾悦发间微颤的金桂花,忽然压低声音:\"贾琏说的二十盏琉璃灯......\"
\"那是给老祖宗院里备的。\"贾悦将碎玛瑙拢进帕子,火光在她眼底跳成两簇星子,\"王夫人最重嫡庶规矩,若动用公中器物......\"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勒住缰绳,枣红马喷着白气在碎琉璃堆前打转:\"太太让问话,五姑娘打算让各房主子提着素灯笼过重阳?\"
贾悦将碎玛瑙包好塞给负责人,转身时裙裾扫过周瑞家的马镫:\"烦请妈妈回话,就说城北秦家漆器坊有批御赐的错金银灯架——当年元妃省亲时存在他们库房的。\"
沈墨适时递上盖着朱印的货单,惊得周瑞家险些跌下马背。
贾悦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蹄,忽然伸手接住飘落的槐叶:\"沈公子可记得《营造法式》里琉璃瓦的烧制温度?\"
\"比寻常陶器高七分。\"沈墨解下披风罩在她肩头,\"贾琏说的琉璃灯......\"
\"是当年姑苏织造进献的贡品。\"贾悦指尖划过槐叶的脉络,\"用鱼胶粘金箔的法子,原是前朝内务府的秘技。\"
三更梆子响时,贾府正厅已摆满错金银灯架。
贾母抚着嵌翡翠的拐杖,看贾悦将金箔碎片贴在琉璃灯上,忽然笑道:\"这纹路倒像你祖父书房挂的《九秋图》。\"
王夫人捏着佛珠的手骤然收紧。
贾悦顺势将灯罩转向西窗,晨光透过金箔在青砖上投出重瓣菊影:\"孙女愚钝,只记得沈公子提过重阳需饮菊花酒。\"
沈墨适时奉上缠着红绸的酒坛:\"家父在翰林院修书时,曾见前朝重阳宴的食单记载——玛瑙盏配菊花酒,最忌朱砂镶边。\"
贾母的笑声惊得廊下鹦鹉扑棱翅膀,王夫人盯着酒坛上\"御赐\"二字,指甲在佛珠上掐出月牙痕。
贾悦垂眸将最后一枚金箔按在灯座,听见琉璃相撞的轻响与沈墨玉佩的叮咚声混成清越的调子。
暮色四合时,贾悦倚在滴翠亭数琉璃灯碎片。
沈墨的玉佩忽然在她掌心发烫,惊见九宫格状的青烟从博山炉升起,与空中飘落的槐叶恰好组成卦象。
\"城东官道的碎玛瑙......\"沈墨的呼吸拂过她耳畔金桂花,\"秦家漆器坊的账本写着......\"
话未说完,池塘忽的跃起一尾红鲤,水花溅湿了石桌上的重阳糕。
贾悦望着糕面上晕开的朱砂色,恍惚想起前世实验室里打翻的酚酞试剂。
沈墨的披风带着松墨香罩下来时,她听见假山后传来三声鹧鸪啼。
九曲回廊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将两人交叠的身影投在青砖墙上。
沈墨的松纹玉佩随着脚步轻叩,贾悦垂眸望着青石板上蜿蜒的灯影,忽然被掌心微烫的温度惊动。
\"当心石阶。\"沈墨虚扶的手在触及她臂弯时顿了顿,转而指向假山后盛放的木樨,\"秦家送来的错金银灯架倒映着金桂,倒比白日更添三分韵致。\"
贾悦嗅着空气里浮动的甜香,忽觉发间一沉。
沈墨修长的手指正将半支歪斜的金桂花簪扶正,指尖残留的松烟墨香混着木樨甜腻,在两人鼻息间酿成暧昧的酒。
池塘倒映的圆月被游鱼搅碎时,她听见自己鬓边珍珠与对方玉冠相碰的细响。
\"五妹妹可还记得上元夜的走马灯?\"沈墨的嗓音比池中月色更温软,\"那日你解了灯谜却不肯要彩头,只要半块刻着《考工记》的残瓦。\"
贾悦的绢帕扫过石栏凝露,忽然触到暗纹凸起的痕迹。
借着月光细看,竟是前朝匠人刻在栏杆底部的烧窑秘符。
她正要开口,却被沈墨掌心的玛瑙扳指硌住指尖——那扳指内侧分明刻着与石栏相同的纹样。
假山后的鹧鸪声又起,沈墨忽然将人笼进披风阴影里:\"贾琏说这园子的太湖石是从姑苏......\"
\"沈公子。\"贾悦的耳坠扫过他襟前银纹,惊觉对方心跳竟与池塘蛙鸣同频,\"你可知《园冶》里记载的借景之法?\"
话未说完,远处竹林忽然传来瓦片碎裂的脆响。
沈墨揽着人疾退两步,却见是只踏翻花盆的狸猫。
贾悦望着滚落台阶的建兰,忽然笑出声来:\"这猫儿倒像是二嫂子养的雪团子。\"
沈墨的叹息散在夜风里,握着她的手却未松开:\"上月在翰林院修前朝实录,见着永和年间重阳宴的琉璃灯图样......\"他的声音忽低下去,\"与五妹妹今日补救的纹路,竟分毫不差。\"
贾悦正要答话,忽见东边墙头飘起数盏孔明灯。
暖黄的光晕映着沈墨睫羽,在他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
当第十七盏灯掠过飞檐时,她听见对方袖中传来纸页摩擦的沙沙声——分明是白日盖着朱印的货单在作响。
\"五姑娘!\"
假山后突然蹿出个气喘吁吁的小厮,惊得沈墨旋身将人护在身后。
贾悦认出是常跟着贾琏的丙儿,见他手里攥着的红绸带沾着夜露,心头蓦地一紧。
\"西角门......\"丙儿话未说完,忽被沈墨凌厉眼风扫得噤声。
贾悦瞥见他靴底沾着的戏服金线,指尖无意识抚上沈墨衣袖的云纹——那纹路竟与丙儿衣摆的织金暗纹如出一辙。
池塘又跃起一尾红鲤,这次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丙儿的皂靴。
沈墨忽然轻咳一声:\"可是琏二爷要寻前日收着的紫檀木匣?\"
丙儿愣怔片刻,突然扑通跪地:\"原是说好明日......\"他的眼神飘向贾悦发间金桂,喉结剧烈滚动,\"偏生方才......\"
夜风卷着戏楼方向飘来的檀板声,惊飞了歇在灯笼顶的夜莺。
贾悦望着孔明灯坠落在东南方的琉璃瓦上,忽然攥紧掌心的玛瑙碎片——那棱角刺破绢帕的瞬间,她听见墙外传来马匹受惊的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