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楼前的银杏叶被风卷得簌簌作响,贾悦立在青石板上,望着仆人们将最后几盏描金灯笼挂上廊檐。
红绸在风中翻卷如浪,映得她月白衫子上的玉兰花纹也跟着晃动,像要从衣料里浮出来似的。
\"五姑娘,这桌围子可挂对了?\"负责布置的周妈妈捧着半卷湘绣桌围过来,深青缎面上绣着缠枝莲,针脚细密得能照见人影。
贾悦刚要说话,斜刺里突然窜出个小丫头,抱着个青瓷花瓶\"哐当\"撞在她臂弯。
\"作死呢!\"周妈妈忙去扶花瓶,却见那丫头缩着脖子后退,发间的石榴红绒花歪到耳后——正是赵姨娘房里的小桃。
贾悦眼尖,瞥见她袖中露出半截明黄缎带,那是方才自己让收进库房的庆典专用缎子。
\"五姐姐好威风!\"一道尖细的嗓音从廊下传来。
贾环晃着蜜合色直裰走过来,腰间的碧玉坠子撞得叮当响,\"我瞧着这灯笼挂得歪歪扭扭,桌围子颜色也不对,到底是庶女管家,到底是差了些体面。\"
围观的仆人们悄悄缩起脖子。
贾悦垂眸理了理被撞乱的袖角,指尖触到昨日夹进去的银杏叶,叶脉硌得微微发疼。
她抬眼时已带了三分笑:\"环兄弟说的是,这灯笼挂得确是偏了。\"她转向周妈妈,\"把东边第三盏灯笼往下移半尺,西边那排换成靛青穗子——环兄弟金贵眼,咱们可得仔细着。\"
小桃还攥着那截明黄缎带发愣,贾悦突然上前一步,温声问:\"妹妹这缎子看着眼生,可是赵姨娘房里新裁的头面?\"小桃脸刷地白了,缎带\"啪嗒\"掉在地上。
贾环脸色一沉,刚要发作,却见贾悦已弯腰拾起缎带,递到周妈妈手里:\"原是我疏忽,库房钥匙该让林嫂子管着才是——周妈妈,明儿起库房加把铜锁,钥匙你收着。\"
人群里传来几声低笑。
贾环涨红了脸,正要再闹,赵姨娘扭着腰肢从角门过来,身上的茉莉香粉呛得人打喷嚏:\"我的环儿哟,跟这些没根基的争什么?
到底是庶女,哪里配管这么大的庆典?\"她斜睨着贾悦,\"我瞧着邢夫人也是老糊涂了,正经主子姑娘不用,偏用个......\"
\"赵姨娘这话说得蹊跷。\"王熙凤的声音像银铃般从游廊传来。
她穿着蜜合色刻丝大氅,腕上的翡翠镯子碰出清响,\"我前日查账,五姑娘管的采买比上回省了三成银子,连老太太都说'悦丫头心细'。\"她扫了眼赵姨娘,\"倒是有些主子,屋里的丫头偷了缎子还敢指手画脚,也不害臊。\"
赵姨娘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青,到底不敢跟王熙凤顶撞,拽着贾环的袖子就走。
贾环梗着脖子瞪贾悦,被赵姨娘掐得直吸气,到底还是踉跄着去了。
贾悦朝王熙凤福了福身:\"大嫂子替我解围了。\"王熙凤拉着她的手往廊下走,压低声音:\"我瞧着赵姨娘最近蹦跶得欢,昨日周瑞家的说,她找了个新的酒商,说是'便宜又好'——你可留着心。\"
贾悦心头一凛。
午后申时,宴席开席前半个时辰,前院突然传来喧哗。
几个客眷扶着额头直皱眉:\"这酒怎么辣得嗓子疼?\"贾悦赶过去时,见那青瓷酒坛里的酒泛着浑浊的黄,分明掺了水和劣质烧刀子。
\"五姐姐好本事!\"贾环从人群里钻出来,\"管不好厨房,连酒水都让人动了手脚,莫不是成心要让咱们贾府在宾客跟前出丑?\"
贾悦没接话,只对身后的林嫂子道:\"把这月的酒水采买清单拿来。\"素白的纸页展开,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供应商、送货时间、验收人——最后一笔写着\"赵记酒坊,赵姨娘房里小桃签收\"。
\"赵记酒坊?\"有位常来贾府的老客眷眯眼,\"上月我家买了他们的酒,喝出半块碎瓷片,早被我家打发了。\"
人群里顿时响起窃窃私语。
赵姨娘的脸煞白如纸,小桃\"扑通\"跪在地:\"是...是赵姨娘说这酒便宜,让我签的字......\"
\"反了!\"贾母的拐杖重重敲在青石板上,她被鸳鸯扶着过来,鬓角的珍珠簪子颤得厉害,\"把这两个没脸的关到马棚里,没我的话不许出来!\"
贾悦垂眸应了,余光却瞥见角落立着的李贤。
他穿着月白锦袍,金线绣的缠枝莲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嘴角那抹笑像落在冰面上的雪,看着温和,却凉得刺骨。
是夜,贾悦在暖阁里核对最后一遍流程单。
烛火噼啪炸了个灯花,映得窗纸上的梅影摇晃。
忽然,一片碎纸从窗缝里飘进来,落在她案头。
展开来只有七个字,墨迹未干,带着股松烟墨的清苦:\"北静王的礼物已被掉包。\"
贾悦的指尖在纸页上微微发颤。
北静王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他送的贺礼若出了差错......她猛地站起身,锦被从膝头滑落,露出底下压着的银杏叶——那脉络分明的叶子,此刻竟像张密密麻麻的网,将所有线索缠成一团。
窗外起了夜风,吹得烛火忽明忽暗。
贾悦望着案头的流程单,上面\"北静王贺礼\"几个字被烛火映得泛红,像滴要渗出来的血。
她摸出随身的银锁片,那是沈墨送的定情信物,触手生温。
\"得去库房看看。\"她轻声自语,将纸条仔细收进妆匣最底层。
妆匣里还躺着那日从破院子里捡的地契残页,此刻在烛火下泛着暗黄的光。
更漏敲过三更,贾府的角门吱呀开了道缝。
一道青影闪进去,腰间的银锁片在月光下晃了晃,又很快隐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