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赵桓和主和派一起拼命搜刮金银的时候,各地的勤王部队也在赶来的路上。
正月二十一日以后,多股兵马开始汇集到开封城外,每天达万人以上。河北河东路制置使种师道、武安军承宣使姚平仲率领着西北地区泾原路、秦凤路的军队先行赶到,紧接着鄜延路的张俊、韩时中,环庆路的汪洋、马迁,以及折彦质、折可求等人也带兵来了。除此之外,熙河路的姚古、秦凤路的种师中也在赶来,宋朝的兵力慢慢达到了二十万,这些将士都是大宋的百战精英。
而城外的金军满打满算只有六万,其中只有三万是女真兵,剩下的还都是投降过来的辽兵和幽州兵。
至此双方的力量对比发生了显着的变化,战争胜利的天平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向宋朝倾斜。咱们的皇帝赵桓见状兴奋了,觉得自己又行了,他开始倾向主战,频频接见李纲等人。
此时,李纲提出了一个站位高远的宏大战略,即效仿周亚夫平灭七国之乱的打法,共分五步:一是占领黄河渡口,切断金军后路;二是对城下金军实施反包围,但围而不打、拒绝决战;三是分兵河北收复失地,彻底断绝金军归路;四是困厄城下金军;五是放其北归,聚兵黄河渡口、全面封锁。
可以说,现在宋朝手里的牌面相当于抓了俩王四个二加一把炸牌,占尽了优势,而李纲要比周亚夫更为狠辣,几乎就是奔着全歼金军设计的。按照李纲提出的想法,那就是全部军队由自己统一指挥,让他来组织人手好好给金兵们上一课。
似乎一切事情都很顺畅,那么,执着于杀敌报国的李纲能够如愿嘛?并不能。
有人说:“山河多灾变,靖康多妖孽”,这话是相当有道理的,战局刚一缓和,围在皇帝身边的宰执大臣们就立马捡起了自己的老本行——政斗。李纲的申请是递上去了,但李邦彦领着宰执们立马跑去跟皇帝建议了,说我们可以新成立一个京畿河北河东路宣抚司,来专门管理开封城外的军队,李纲就不要代管了吧。
而咱们的皇帝赵桓是个糊涂蛋,丝毫没有察觉宰执们搞的猫腻,当即也就同意了。这样一来,李纲手上就只有了打保卫战剩下来的三万多军队,根本无力组织起全面的战役。
势单力薄的李纲就这样被算计了,但这还不算完,他已经被这些争权高手盯上了,悲惨的命运还将在后面。
不久城外也出了事。
勤王军队暂时交给了种师道代管。种师道是名将家族“种家将”的第三代,祖父是赫赫威名的种世衡、父亲是大名鼎鼎的种谔,他本人也正是水浒传里鲁智深引以为豪挂在嘴边的“老种经略相公”。
种师道的确是名将,也非常会打仗,但问题出在北宋文官领兵这个事已经成了个传统。所以,各地来勤王的将领都不买种师道的账:我是河东路的将军,你是泾原路的将军,大家平起平坐,那我凭啥要听你的?
不要说其他诸路将领,就是西军内部也都是各玩各的。这西军军事家族里面有个“姚家将”,里面领头的将领叫作姚平仲。这一次的勤王就是姚平仲带着七千秦凤军来的,他头顶上被放了一个种师道以后,觉得很不服气,这时候就起了歪心思:你种师道牛你的好了,我撇开你单干不就行了吗?
于是姚平仲单线连上了皇帝:皇帝你听说过关云长千军万马之中取大将首级嘛?我给你表演一个,你晚上准备好庆功酒,看我夜袭取斡鲁补狗命。
这个时候赵桓正是处于主战的激动阶段,一听这个也很高兴,立马拍着大腿同意了计划。
按理说,夜袭这种操作的第一要义就是秘密性,讲究的是冷不丁杀出来吓你一跳,那皇帝和执行的将领之间就该是附耳过来悄悄说话,谁都不要让知道。但咱们的傻缺皇帝偏不,他很亢奋,也很激动,找了很多道士在宫殿门口做了场声势浩大的法事,占卜定下了袭击的日期为二月初一。
这消息一下子不胫而走,搞得全城人都知道了二月初一宋军要有大行动。这还不算完,赵桓又去开宝寺祈了福,在寺门口立起三面大旗,上书“御前报捷”,在不远处搭起了一座御驾阁楼,说是用来检阅俘虏。
城里人都知道了,城里的奸细也就知道了,那城外的金军肯定也能知道,于是偷袭这件事一下子就变得毫无隐蔽性可言。但事情到了这个时候,姚平仲也只能硬着头皮上,没办法,这个时候你不能不干了,皇帝可是眼巴巴在屁股后面看着呢。
后面的结果可想而知,姚平仲趁夜悄悄摸进敌营,迎面就撞见了斡鲁补带着大队人马正揶揄的似笑非笑看着他。双方激战了一夜,遭遇埋伏的姚家军损失惨重,姚平仲拼死单枪匹马突出了重围,最后是只能畏罪潜逃。
姚平仲是实打实的名将,他找的偷袭时机也无可厚非,但是在全是坑货的庙堂之下,任何名将都会被坑坏玩死。
而那些被围困还剩下的姚家军精锐,最后是被李纲救出来的。李纲一听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赶紧带着手底下的三个军出城拼死营救,一直打到第二天中午才把金军击退。
现在好了,事到如今损失这么大,主要负责人还跑了,引起了朝野共愤,那么现在谁来担责?结果是——李纲。
李纲当然是无辜的,他自始至终就不知道有这个什么袭击计划。但在李邦彦的宰执班子们看来,首先肯定不能让领导赵桓担责,也不能让城外的那些将领们背锅,那帮人军中关系是盘根错节,根本得罪不起,他们思来想去就只有让这个没有根基的李纲背锅最为合适了。
这一天,李邦彦带着一帮主和派的大臣浩浩荡荡地来找到了皇帝,跪在地上哭着说:“李纲一意求战,舍社稷于不顾,用军民的性命成就他自己的个人功劳,所以才致此大败。求皇帝明察,并治李纲的欺君大罪。”
此时,夜袭的失败已经让赵桓怕得瑟瑟发抖,于是他又立即倒向了主和:“原来金军这么强啊,连我们最厉害的西军都被揍得找不到北。那不要再搞什么抗战了,就按李邦彦你们说的,让李纲担责吧。”
阴险的李邦彦也是够狠,他趁机提出,为了平息金人的愤怒,建议把李纲绑起来送往金营请罪。好在赵桓还算有点良心,他挥了挥手没有同意,只是罢免了李纲的官职。
此时的皇帝一直在主战还是主和间来回犹豫,恰在这时群体事件“太学生请愿”发生了,而这个事件的起因就在于李纲的被罢免。
事情发生在二月初五,数百位太学生自发来到了宣德门静坐,并上了封奏书给皇帝。信是这么写的:现在皇帝您身边的人分为了社稷之臣和社稷之贼两种,前者主要是李纲,后者就多了,包括了李邦彦、李棁、蔡懋等人,然后太学生们建议,皇帝你要亲贤臣、远小人,给李纲恢复清白、重新给予重用。
太学生请愿的事情很快轰动了开封城,更多的人来到了宣德门,不到半天时间,静坐的规模就达到了几万人,到了中午人数就达到了十万,在老百姓心里,只有那位李纲是真正爱护自己的好官,只要李纲还在,老百姓们就有指望。他们齐声呐喊着,声称除非见到李纲复职,否则就不离开。
正在这时候恰好散朝了,群臣们从这里路过要回家,有几个眼尖的就认出了李邦彦,众人立刻围了上去,指着他鼻子大骂奸臣,数落他的罪过,甚至有人上去开始撕扯他的衣服。在几个太监的拼命阻拦下,李邦彦几乎是赤裸着上身才得以狼狈逃跑。
皇帝赶忙派分管军事的吴敏出来告诉大家,现在军事失利,只能向金军求和,等金兵一走就给李纲复职。其实这时候就能够很容易看出来,皇帝和宰执们已经倾向于彻底跟金人服软了。
但这样的答复根本不可能让群众满意,人们搬来了登闻鼓,抵着拱门不停地敲击,后来鼓被敲破了,大家就齐声呐喊,那声音是惊天动地。
开封府尹王时雍是李邦彦的门人,主和派的爪牙之一,他的职责就是维护首都治安,辖区闹出这么大事,他也只能勉为其难地去安抚百姓。但这个家伙显然是没闹清楚形势,还拽着官威喊道:“你们这样做是在威胁天子,是欺君罔上。要是还不赶紧散去,就抓你们进监牢。”太学生愤慨地回答道:“以忠义去死谏天子,比你们这些奸佞去欺诈天子不是好多了?”
王时雍还想继续说话,有人就伸手拽住了他的衣领,紧跟着一群人涌了过来,把他吓得是赶紧撒腿就跑。
天色渐晚,而民众的情绪也愈发的激动,有人已经开始撞击宫门了。守卫宫殿的殿帅王宗濋向皇帝汇报,告诉他如果不听从民众的呼声,转眼间就要民变了。
皇帝吓坏了,赶紧传旨召李纲来官复原职,但李纲此时在皇宫的另外一个角落浴室院待诏,走过来要半个时辰,皇帝只好派遣身边一个叫作朱拱之的太监先去告诉群众,说李纲和复职诏书随后就到。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群众情绪这时候已经失控了,朱拱之刚到宣德门,有人立刻将他围住硬是给踩跺成了肉泥,而他的死也标志着民变正式开始了。
血腥气刺激着所有人,人们开始失去理智。有人大声喊着“杀死内臣无罪”,拉过守在宫门口的十几个太监,将他们杀死,取出内脏抛洒在宫墙上,砍掉脑袋挂在竿子上。
到了这时,民变已经到了最危急的关头,一旦见了血,人们就很难控制住理智,下一步必然要冲击皇宫了,到时候皇帝的生命安危也就成了个未知数。
关键时刻李纲赶到了,他叫停了所有人,热泪盈眶地表示着感谢,告诉大家,皇帝已经给自己复了职,担任的是副宰相兼京西四壁守御使,并请大家放心散去,立即回家。在李纲的不停劝慰下,一场激烈的民变慢慢消弭了。
公道自在人心,这场为了正义而战的民变直接导致了两个结果,一个就是把那个怂包宰相李邦彦吓得直接退休了。被围堵住差点跑不掉的经历让他后怕不已,赶紧就打了申请跑路。
另一个结果却是让赵桓又一次地倒向了主和。此时赵桓的心情是无比憋屈,这是大宋开国以来民众第一次胁迫皇权,让他只能无奈地委曲求全;而主战派的风吹草动就能调动民众,让他更是心生厌恶。
他的复杂心情,在二月初六给斡鲁补的书信中流露了出来。由于要向金国解释夜袭事件,皇帝在去信中就发了牢骚,他说,昨天城中民变,杀了十几个宫人,还威胁官员,搞得许多宰执都不敢来上班了,李邦彦退休,赵野请假,王孝迪、蔡懋辞了职,现在宰执之中只剩下吴敏、耿南仲以及李棁还在任了,现在他已经是无计可施、焦头烂额了。从这封信里,我们能很容易地看出皇帝那种无可奈何的压抑。
——现在的局面是特别的混乱,就让我们一起好好捋捋戏台上的几方都在做些什么。
一方面,主战派的将领们变得越来越积极主动。关门打狗的战略态势已成,优势决然在我,虽然皇帝已经在主导求和,但城外对金军的军事行动仍在积极展开,种师道其后组织了一次战斗,正面将金军击败,杀死了好几百人。
一方面,为求和进行的搜刮工作也在加速。上次的民变事件提醒着李邦彦、李棁这帮人,如果金军最终被击溃,那就意味着求和是错误的,意味着开封人民前一段时间的受苦受难是他们造成的,那到时候自己这些大臣很可能被愤怒的民众给扯成碎渣。只有让金军赶紧离开,才能证明他们的求和是对的,才能推卸掉这些责任。
接下来朝廷更是将各种美食美酒、古玩字画送给金军,甚至把大量女人都送了过去。在一封信里,斡鲁补甚至还恶趣味地感谢皇帝送了百余个美女给他,并表示不忍心让这些人离开父母亲人,等他用完后,离开这里时会还回来的。
再看看金军那边是什么情况呢?金军不过六万人,而勤王军队人数已经达到了二十多万,宋军越来越频繁的军事行动也在时刻给予他们压力,此时他们最好的策略,莫过于拿着既得利益赶紧跑路,只要能够平安地撤退就是赢家。
好,此时的局面大概已经清晰了:皇帝和宰执们特别害怕城外的金人,围城的金人又害怕城外的二十万勤王大军,而城外的勤王援军却不得不接受朝廷的指挥,想打大仗却不能打,只能跃跃欲试的小打小闹。
一边主战、一边主和,一个大国政权在大战面前表现得如此人格分裂,在中国历史上是开天辟地第一次,问题出在哪里了呢?
答案是出在了皇帝身上。封建王朝发展到了宋朝这里,已经发展出了一套相当听话的官僚系统,皇帝要是想干点啥事,基本上还是无往不利的。但要是皇帝老是拿不定主意呢?
赵桓本来脑子就不太通透,遇到事情就是拎不清,在对待金国问题上,皇帝也一直是摇摆不定,而大宋的官僚系统又特别顺从,结果上上下下也就一起精神分裂。
大宋啊,在这么个国家危难的时局,摊上这么一个蠢如鹿豕的老大,是何其的悲哀和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