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前国,福冈城。
当张铁山和他那支不足两百人的队伍,抵达这座九州北部最强藩的首府时,即便是他这个见惯了京师雄伟的汉子,也不由得为眼前的景象而心生震撼。
这与萨摩的残破和肥后的仓皇截然不同。福冈城,是一座比熊本更繁华、也更具气势的城市。高大的城墙环绕着井然有序的街道,城下的港口桅杆如林,无数商船往来穿梭,一派富庶安宁的景象。
当他们抵达城下时,迎接他们的,是一场规格极高、礼数周全到近乎夸张的欢迎仪式。
筑前国主黑田忠之,这位在九州北部举足轻重的大名,竟亲自率领着数百名装备精良、军容严整的黑田家武士,出城十里相迎。他身着一套华丽的具足,态度谦卑恭敬,仿佛迎接的不是一位刚刚晋升的“农人子爵”,而是一位来自大明朝廷的钦差大臣。
“下官黑田忠之,恭迎总监大人!”黑田忠之深深一躬,脸上堆满了热情的笑容,“大人一路鞍马劳顿,下官已备下薄酒,为您接风洗尘!”
这既是展现黑田家的实力,也是一种无声的下马威。张铁山看着那些黑田家的武士,他们身上的甲胄擦拭得锃亮,手中的长枪与武士刀皆是上品,那股精悍之气,远非之前遇到的岛津家残兵可比。
当晚的宴会,更是极尽奢华。珍馐美味如流水般呈上,能歌善舞的侍女在席间穿梭。黑田忠之频频举杯,席间对张铁山在阿苏山的“武勇”大加赞赏,称其为“天神下凡”,却对征兵之事,绝口不提。
张铁山作为务实的军人,对这些繁文缛节感到极不适应。他数次试图将话题引向征兵的正事,但都被黑田忠之用茶道、诗会等风雅之事巧妙地岔开。
“总监大人,您看,这是我藩中珍藏的前朝名家画作,还请大人品鉴……”
黑田家用礼仪和款待,作为拖延时间、消耗其锐气的第一道“铁壁”。张铁山看着眼前这张写满了“诚意”的笑脸,心中却是一片冰冷。他知道,真正的交锋,还未开始。
宴会次日,张铁山不愿再拖延,正式向黑田家提出,要按照他在熊本城所言,亲自巡视领地,清点户籍,遴选兵员。
“当然,当然!”黑田忠之表现得“极为配合”,立刻指派了一名地位崇高、须发皆白的首席家老 ,带着厚厚的户籍名册,“全力协助”张铁山的工作。
“总监大人,请。”那名家老恭敬地为张铁山引路。
然而,当他们抵达名册上第一座本该有数百青壮的村庄时,张铁山看到了孙可望预言中的那一幕。
村内,几乎空无一人。留下的,只有一些步履蹒跚的老人、满脸惊恐的妇孺,以及几条对着他们狂吠的瘦狗。
“这是怎么回事?”张铁山皱眉问道。
村长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解释:“回禀大人……听闻……听闻又要开战,村里的青壮们,都……都自发逃入山中躲避兵灾了啊!”
张铁山不信邪,接连巡视了数个村庄,结果如出一辙。他要检查户籍,对方拿出的名册要么是十年前的,要么就“不慎”被火烧毁了一角。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让他无从下手的阳谋。
张铁山意识到,巡视村庄已是毫无意义。他改变策略,要求直接前往黑田家最大的兵营——“母里藩”,去清点藩内的常备足轻和武士。
那名家老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随即又恢复了恭敬。
“当然,总监大人请随我来。”
然而,在前往兵营的必经之路上,当张铁山的队伍行至一处两侧皆是悬崖的狭窄山道时,山坡上突然传来一阵“轰隆”的巨响!
“山崩了!”
巨石和滚木呼啸而下,如同小型的泥石流,正好将前方的道路完全堵死。几块人头大的石头,甚至擦着几名羽林卫护卫的身边滚落,在地上砸出深坑。
这显然是人为的警告!
随行的黑田家家老却表现出极度的“震惊”与“惶恐”,他连滚带爬地跑到张铁山面前,跪倒在地。
“总监大人恕罪!恕罪啊!必是……必是连日阴雨,导致土石松动!下官万万没想到会发生此等意外!”他指着那堆积如山的土石,一脸“诚恳”地说道,“大人您看,要清理这条道路,恐怕……恐怕需要至少五到七日啊!”
张铁山身后的羽林卫护卫们,个个脸色铁青,手已按在了刀柄之上。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岂会看不出这其中的猫腻。他们意识到,自己已经身处一个巨大的、充满敌意的陷阱之中。
张铁山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那名还在“表演”的家老,调转马头。
“回城。”
被迫返回福冈城的张铁山,迎来了黑田忠之那张写满了“歉意”与“惊慌”的脸。
“哎呀!总监大人受惊了!下官治下不严,竟发生此等意外,实在是罪该万死!”黑田“痛心疾首”地表示,既然“天意如此”,他不能让总监大人空手而归。他已经“竭尽全力”,为大军“凑”齐了五百名“勇士”。
当张铁山在城中的校场上,看到那所谓的五百“勇士”时,他沉默了。
那是一群由流浪汉、瘸子、独眼龙、甚至是刚从牢里放出来的囚犯组成的乌合之众。他们衣衫褴褛,许多人连站都站不稳,更别说上阵杀敌。一阵风吹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臭味。
黑田家的武士们,站在校场周围,用毫不掩饰的、看好戏的目光,注视着这位被耍得团团转的“农人总监”。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拖延,而是一场公开的、赤裸裸的羞辱。
张铁山站在那五百名“士兵”面前,脸色铁青。他知道,他“按规矩办事”的方法,已经彻底失败。他若接受这五百人,他的任务将彻底沦为整个东征军的笑柄;他若不接受,便等于承认了自己的无能,只能灰溜溜地回去向孙可望“请罪”。
黑田家的家老,脸上带着得体的、虚伪的微笑,上前一步,正准备用一些“山高水长,后会有期”的客套话,结束这场闹剧。
就在此时,张铁山突然开口了。
他没有发怒,也没有咆哮,只是用一种异常平静的语气,对那名家老说道:“很好。这五百人,本官收下了。”
那家老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在他看来,这位“农人子爵”,终究还是选择了屈服。
然而,张铁山话锋一转,声音变得如同北地的寒冰,冷得刺骨。
“按照太子殿下的军令,筑前黑田藩,应出兵三千,以尽藩臣之义务。”
他在对方僵住的笑容中,缓缓上前一步,逼视着他。
“既然这五百人已经在此,那剩下的两千五百人,以及这三千人所需的全套兵甲、三个月的粮饷,还请黑田大人在三日之内,送到本官的营中。”
“否则……”
张铁山直视着那名笑容彻底僵在脸上的家老,一字一顿地说道:
“本官,将不得不据实上报孙指挥。届时,羽林卫的刀,恐怕就不只是来‘清理道路’那么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