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本城外,“铁山营”的巨大营盘,与其说是一座军营,不如说是一座关押着一万三千名囚犯的、即将爆发的火山。
血腥的秩序,在“杀鸡儆猴”之后被初步建立。但恐惧,并不能带来战斗力。张铁山很快便面临着一个更为棘手的难题——如何将这群互相敌视、装备如同破烂的乌合之众,变成一支能上战场的军队。
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全军大验。
当锅岛家和立花家送来的那些所谓“兵甲武器”,被一一从仓库中抬出,摆放在校场上时,即便是最乐观的老兵,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一堆真正的破铜烂铁。
长枪 的枪头锈迹斑斑,木制的枪杆上布满了肉眼可见的裂纹,一名老兵只是稍一用力,便“咔嚓”一声将其轻易折断。所谓的胴丸 ,大多是早已淘汰的竹甲和皮革甲,上面甚至还带着霉点,铁质的寥寥无几,且系带腐朽,一扯就断。
最可笑的,是那些铁炮 。火绳枪的枪管内壁锈迹斑斑,火门被死死地堵住,超过半数都无法正常击发。一名老兵试图清理一支,结果从枪管里倒出了一窝蚂蚁。
“总监大人,”一名新晋的筑前百夫长,用一种毫不掩饰的嘲讽语气说道,“用这些东西,恐怕连山里的野猪都打不死。我筑前武士的荣耀,可不能断送在这些垃圾手上。”
张铁山没有理会他的嘲讽。他只是默默地走过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堆积如山的废品,脸色越来越沉。他知道,向孙可望求援,等于承认自己的无能。他必须自己解决。
次日清晨,张铁山发布了一道让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麾下老兵都感到震惊的命令。
“传我将令!”他的声音,通过那些新提拔的筑前军曹,传遍了整个混乱的营盘,“今日,不操练队列,不练习站桩!今日,只做一件事——对战!”
整个营盘一片哗然。
张铁山亲自登上点将台,看着下方那黑压压的、泾渭分明的人群,用他那洪亮的声音,宣布了这场对战的规则。
“从今天起,我铁山营的午饭,将不再平均分配!”
他指向营地伙房的方向,那里,一半的行军锅里,正煮着香气扑鼻的肉干和白米饭;而另一半,则熬着清可见底的稀粥。
“每日午时,全军将在此地,进行一场‘夺食战’!我已将你们所有人,无论新兵、老兵,筑前武士还是农夫,尽数打乱,混编为‘东’、‘西’两军!你们的武器,便是手中这些加了软垫的木棍!”
“胜者,吃肉吃饭!败者,喝粥!”
“此战,不准下杀手,不准攻击倒地之人!但除此之外,断手断脚,各安天命!”
这道命令,如同一颗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兽性!
对那些被强征而来的新兵而言,这是他们唯一能吃上一顿饱饭的机会!而对那些骄傲的筑前武士而言,这则是他们证明自己远比那些“农夫”更强的战场!
“咚——咚——咚——!”
当代表着战斗开始的战鼓声被敲响时,整个校场,瞬间变成了一片血肉横飞的人间地狱!
超过一万名士兵,如同两股巨大的、混乱的潮水,呐喊着,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最初,这是一场毫无章法、纯粹发泄的野蛮斗殴。筑前武士们凭借精湛的武艺和过人的体力,三五成群,如同虎入羊群,轻易地便能将数倍于己的新兵打得头破血流。
但新兵们在饥饿的驱使下,也爆发出了惊人的凶性,他们没有技巧,只是用最原始的、如同野兽般的撕咬与冲撞,进行着反击。
战斗很快便失去了控制。不同藩属之间的旧怨,精锐与杂兵之间的鄙视,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甚至有同属“东军”的筑前武士和新兵,因为一个无意的碰撞,而爆发了内讧!
整个战场,彻底化为了一锅沸腾的、充满了咒骂与哀嚎的烂粥。
张铁山和他麾下的几十名老兵,以及那一百名羽林卫,则成为了这场混乱风暴中,最冷酷的“行刑者”。
他们手持沉重的哨棒,如同幽灵般在战场边缘穿梭。他们不阻止斗殴,但任何试图用致命手段攻击,或是攻击已经倒地失去反抗能力对手的人,都会遭到他们无情的打击。
一名筑前武士,在打倒一名新兵后,依旧不依不饶,举起木棍,试图砸向对方的头颅。然而,他的木棍还未落下,一根沉重的哨棒便如同毒蛇般,从侧面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膝盖上!
“咔嚓”一声脆响,那名武士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抱着自己那条已然变形的腿,倒在了地上。
张铁山亲自出手,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名武士,冷冷地说道:“拖下去,送苦役营。”
在这场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的、血腥的“决战”中,渐渐地,一些微妙的变化,开始发生了。
一些被打散的、头脑灵活的士兵,无论是筑前武士还是新兵,都开始意识到,单打独斗,在这片上万人的混乱战场上,只有死路一条。
一名筑前伍长,在被三名新兵围攻、险象环生之际,被一名同样属于“西军”的、身材如同铁塔般的农夫出身的新兵,用一记蛮不讲理的冲撞解了围。那农夫救下他,只是因为他看到,对方的胳膊上,也绑着和自己一样的红色布条。
那名伍长一愣,随即对着那农夫大吼了一句他听不懂的倭语,两人竟下意识地背靠着背,开始共同抵御来自“东军”的敌人!
这样的场景,如同雨后春笋,开始在战场的各个角落出现。一些小型的、由不同出身的士兵自发组成的战斗团体,开始形成。他们用最简单的战术,互相掩护,共同进退。
当代表着战斗结束的鸣金声响起时,整个校场,已是一片狼藉。数千人躺在地上呻吟,几乎没有人身上是完好无损的。
张铁山走上点将台,看着下方那两群鼻青脸肿、筋疲力尽,但眼神中却少了几分敌意、多了几分麻木的士兵。
他宣布了结果:“今日之战,没有胜者!你们,都是一群只知内斗的废物!”
“所有人,喝粥!”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爆发出失望的哀叹时,他话锋一转。
“但是!”他指向场中那些自发组成战斗团体、此刻正互相搀扶着站在一起的、几十个小团体,“他们,除外!”
他让亲兵,将所有肉食和干饭,都抬到了那些人的面前。
“在我铁山营,我不管你来自筑前,还是肥前!我不管你是武士,还是农夫!”张铁山的吼声,响彻了整个营盘,“我只奖赏那些懂得与自己袍泽并肩作战的人!”
“想吃肉吗?!”他指着那些正在大快朵颐的、被奖赏的士兵,“明天,就像他们一样去战斗!”
……
就在张铁山的“铁山营”渐渐步入正轨,营地里充满了锻打声与操练的呐喊声时,一名来自熊本城的羽林卫信使,带来了孙可望的“问候”。
那是一封措辞简单的信。信中,孙可望“称赞”了张铁山的“足智多谋”,但也“提醒”他,已有数名大名向自己“哭诉”,称领地内的工匠被尽数抽调,生产已陷入停滞。
信的结尾,孙可望用一种看似关切的语气写道:“望张总监能善用此等雷霆手段,莫要辜负了殿下的信任。大军开拔之日,日益临近,本官……拭目以待。”
张铁山捏着那封信,看着远处那片依旧混乱、但已初具秩序的巨大营盘,又看了看锻炉方向升腾的黑烟。他知道,他赢得了宝贵的时间,但也彻底得罪了九州的所有大名。他已经没有退路,只能在这条布满荆棘的路上,一条道走到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