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的树已经全秃了，乍一看过去，那黑枝桠像现代错综的电线网。
许栀踩着积雪走过回廊，昨日辞官后，今日才将东西全都交接好，只是她还不知道要怎么和殷霁珩开口，而她也和大英博物馆的人约好了，没多久了，她必须得回去跟进研讨会和后续古董的展出，如果再不说的话……
刚想着，她便脚步一顿，远远看见殷霁珩在不远处的亭中与夜风对弈。他执黑子的手指修长，落子时力道不重不轻，玉石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她愣了神，一下子不知该不该走近。
“王妃。”夜风却率先看见了她，慌忙起身行礼。
殷霁珩转头，一枚黑子从指间滑落，在石桌上弹了几下。
他目光扫过她空荡荡的腰间，很快意识到那里少了个古物司的鱼符，脑中忽然想起皇帝先前的话来，心中顿时冒出一阵怪异。
“今天……这个时辰不去古物司吗？”他拂开棋盘上的落雪，“听说你们古物司新得了批吐蕃壁画，那好像也是罕见古物一件，你居然没有住在古物司研究那东西，真是奇怪……”
他似乎对古物司的动向全都很清楚，絮絮叨叨说着，而许栀却有些听不进去。
早就埋在她心中数次想要开口的话语，也在这个时候溢到了唇边。
“我辞官了。”
许栀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劈在亭中。夜风退开时一个踉跄，碰到了桌边的茶盏。
茶盏“咣当”一下砸在地上，热水溅湿了殷霁珩的袍角，很快蒸腾出水汽。在一片死寂中，只有那枚滚落的黑子还在石砖上微微颤动。
棋子落地的余音在亭中回荡，也许回荡的不是棋子落地声。
殷霁珩的指节抵在石桌上，因着用力的缘故，很快泛出青白色。
夜风早已识趣退下，此刻满园冬风里只剩他们二人。许栀看见他喉结滚动了几下，像是要把什么话咽回去。
“什么时候的事？”他终于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话。
“昨日。”许栀望向亭外那株桂树，分明两个月前还挂满黄灿灿的一簇簇鲜花，为何现在已经挂上了雪？“陛下已经准了。”
一片雪花飘进亭中，落在棋盘上，慢慢融化开来。
殷霁珩突然起身，玉佩撞在桌角发出脆响。
他背对着她，肩线绷得笔直：“那……我送你回房。”
穿过回廊时，积雪在脚下发出吱吱的声音。许栀很快就注意到他的不同，抬头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天。
往常这段路他总会刻意放慢等她，今日却走得又急又快。直到寝殿门前，他才猛地停住，袖口带起的风扑灭了廊下一盏灯笼。
“你收拾行李了。”这不是问句。
许栀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虚掩的房门。里头箱子半开，露出她装了一箱子的小物件，反倒是衣裳带得少……也是，她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没必要穿着大周王朝的衣服在现代跑。
“我和他们约好了，”她轻声道，“大英博物馆的人……”
“我知道。”殷霁珩突然打断，“你既然已经决定了，就是能做的都做完了。”
过了许久，他还是开口：“是……暂时回去完成这个事情还是之后都……”
“后者。”许栀回答得很快，似乎稍微慢一点，她也要犹豫了。
思索片刻，她又开口：“孟宴卿……也已经伏法了，我在这里也没什么威胁了，孟煜也被送走了。现在也不会再有人因为我的缘故而刻意对付你和长公主了，之后你们的日子应该会很轻松快乐。”
“之后的日子？”
“……嗯。”许栀有些不敢看他，心口一阵发麻，隐秘的钝痛不知从身体的哪个角落冒出来，似一把小锤子，轻轻敲击着她的身体。
殷霁珩一时失笑，笑意不达眼底，更多是含了不少悲情。
怎么会轻松快乐呢？
在这段与她重逢又共处的日子里，他才是最快乐的。
从初春到了今年落雪，他还以为一年的时节即将要与她都度过一番了，可春节还没有到，他还没有陪她看所谓的春晚，没有带她去看花灯和古代漫天的烟火……
他们的故事戛然而止，面前人辞了官，已经是做了最后决定，似不会回头。
殷霁珩垂下眼眸，敛去心头复杂，不希望自己会给她带来负担。
他站在屋内看着她，片刻后，解下腰间螭龙玉佩塞进她掌心。温润白玉还带着他的体温。
“若你想回，”他手指在她腕间停留一瞬，又迅速抽离，“我永远在此。”
许栀握紧玉佩，硌得掌心生疼。她想起二人成亲时，殷霁珩也是这样将那封和离书塞给她，然后把唇抿成一条直线，万分诚恳地看着她。
“殷霁珩……”她突然唤他。
廊下风灯摇晃，在他脸上投下交错的光影。
许栀看见他睫毛颤了颤，像是等待判决的囚徒。可最终她只是沉默地转身，将玉佩收进了贴身的锦囊。
“那我，”许栀有些磕巴地说着，“这下真的走了，希望你……好好照顾自己。”
“会的，”殷霁珩点点头，面上表情看着很淡，“你也是。”
面前人点了点头。
那面他再熟悉不过的铜镜，又一次落在了许栀手中，丝丝缕缕的白光冒了出来，将她的身子一点点裹住，像是长了一圈冒着白光的毛边，将她整个人都柔和掉，却也一点点模糊掉。
许栀提着木箱，一直看着他，在即将被白光吞没掉全部视线的时候，她抬起手，和他挥了挥。
殷霁珩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面前人消失在这个时代。
哐当一声，铜镜坠落。
他站在原地，四肢发麻，最终无力地闭上眼，过往种种记忆碎片如同窗外簌簌落下的雪花，一点点侵蚀他的大脑，又像人死之前的走马灯，一幕幕闪过，勾得他心里酸涩，眼眸胀痛。
许栀……真的离开了吗？他睁开眼，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一时只觉得有些神情恍惚。
好似大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