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二年,十一月初,京畿南路,朱仙镇外。
北方的寒风已然凛冽,卷起官道上的尘土,打在车驾的帷幔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銮驾队伍离开那片在秋雨中挣扎的麦田,继续向着汴梁方向行进。沿途的景象,渐渐从纯粹的农耕村落,过渡到带有军事色彩的屯戍区域。朱仙镇,这座位于汴梁城南不过数十里的要冲,因其毗邻汴河、控扼南北官道,历来便是禁军重兵驻防之地,也是拱卫京师的最后一道门户。
车队尚未抵达镇甸,远远便望见连绵的营寨轮廓和飘扬的军旗。然而,与预想中森严整肃的军营气象不同,越靠近军营,官道两旁反而愈发“热闹”起来。但见营寨辕门外,各类简易的棚户、摊贩鳞次栉比,竟自发形成了一片喧嚣的市集。卖吃食的、沽酒的、修补军械的、甚至还有杂耍卖艺的,吆喝声、嬉笑声、猜拳行令声混杂在一起,烟气缭绕,人声鼎沸。不少军士打扮的人三五成群,在此流连,与商贩讨价还价,勾肩搭背,全无军营应有的肃杀之气。更有甚者,一些摊贩的棚子,几乎就要搭到军营的鹿角拒马边上。
皇帝赵桓在车中看到这番景象,眉头立刻锁紧。他虽久居深宫,却也知“营门清肃”乃军纪根本。眼前这如同坊市般混乱的景象,与他想象中虎贲云集、戒备森严的京畿禁军形象,相去何止千里!一股怒意混合着失望,涌上心头。
“停车!”赵桓沉声下令。车驾在离营门尚有一段距离的高地处停下。他推开车门,在陈太初和侍卫的簇拥下,走到路边一块土坡上,面色铁青地俯瞰着那片混乱的“营外市集”。随行的枢密院官员和当地驻军将领早已闻讯赶来,跪伏在地,汗出如浆,不敢抬头。
“这… … 这便是朕的京畿禁军?这便是拱卫神京的虎狼之师?!”赵桓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指着下方,“营门之外,竟成墟市!军士嬉游,商贾云集,成何体统!朝廷三令五申,严禁营前贸易,扰我军心,尔等是如何执行的?!”
那驻军将领磕头如捣蒜,颤声辩解:“陛下息怒!非是末将不力… … 实是… … 实是积弊已久!这些商户,多是军中退役老卒或其家眷,或是与营中军官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本地豪强所设。他们在此经营多年,盘根错节,屡禁不止!若强行驱赶,恐… … 恐激起变故… … 且… … 且营中采买日用,有时也… … 也图个方便…”
“方便?”赵桓气得几乎笑出来,“军纪涣散,便是这般‘方便’出来的!”他想起陈太初早年推行、后因种种阻力未能彻底的“义务兵役”及“军营集中供给”之策,心中更是懊恼。若军士衣食住行皆由朝廷统一保障,隔绝与市场的直接联系,何来此等弊端?
陈太初静立一旁,默然观察。他看到的,远不止表面的混乱。那些与军士勾肩搭背的商贩中,不乏眼神闪烁、精于算计之辈,显然是依附军营吸血的蛀虫。营门守卫对进出人员盘查松懈,可见内部管理之松弛。他甚至注意到,一些报备的营房区域,实际居住的军士数量,似乎与名册编制颇有出入… … “空额”、“吃空饷”的阴影,若隐若现。这支本该最精锐的部队,从根子上,已然开始腐朽。军户世袭的惰性,军官的贪墨,兵役制度的缺陷,在此暴露无遗。
“陛下,”陈太初适时开口,声音平静,却字字敲在赵桓心上,“此景虽不堪,却非一日之寒,亦非一将之过。究其根源,在于军制本身。世兵制下,军户子弟世代为兵,缺乏进取,易生惰气。军官升迁若不能全凭战功才干,则易结党营私,盘剥士卒。后勤供给若不能独立高效,则必受市井沾染。昔日臣所倡‘义务兵役’、‘军校育才’、‘后勤统管’诸策,旨在正本清源。然改革未竟,积弊复萌,乃至今日。”
他目光扫过那片混乱的集市,语气沉重:“若此等景象,置于西北前线,面对如狼似虎的西夏遗孽,后果不堪设想。朱仙镇距汴梁咫尺之遥,尚且如此,边远军镇,情状恐更令人忧心。陛下,军队乃国之爪牙,爪牙不利,社稷何安?”
赵桓听着陈太初的分析,看着眼前的现实,胸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冰冷的恐惧所取代。他原本以为,经过靖康年间的整顿,禁军至少架子还在。今日亲眼所见,才知溃烂已从最核心处开始。这不再是奏章上抽象的“军纪松弛”四个字,而是活生生、闹哄哄的危机!若真有大敌当前,这支看似庞大的军队,能有多少战斗力?他想起了西北赵虎告急的文书,冷汗浸湿了内衫。
当晚,銮驾驻跸于朱仙镇一处较为清净的驿馆。
窗外北风呼啸,卷着沙尘拍打着窗棂。书房内,烛火摇曳,只有赵桓与陈太初二人。日间的见闻,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赵桓心头。
他屏退左右,颓然坐于椅中,脸上写满了疲惫与迷茫:“元晦… … 今日所见,触目惊心。朕… … 朕以往只道国事艰难,在于财赋,在于边患,却未曾想,朕倚为长城的军队,竟已糜烂至此!江南富庶,不过是表面繁华;畿辅重地,军纪竟已如此不堪!这江山… … 这江山到底还有多少朕不知道的隐忧?”
陈太初为他斟上一杯热茶,声音沉稳而坚定:“陛下能见此弊,便是大宋之幸。亡羊补牢,犹未为晚。臣之所以力主陛下此次南巡,正是不愿陛下困守宫阙,只听那歌功颂德之辞。唯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方能知疾在腠理,还是在骨髓。”
他走到窗前,望着漆黑的夜空,仿佛在凝视着这个帝国的命运:“陛下,今日朱仙镇之军弊,仅是冰山一角。大宋积弱,非止于军。官场因循,财政拮据,司法不公,乃至今日田间农事之艰辛… … 皆源于旧制已不能适应新局。历朝历代,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何也?盖因开国之时,制度契合时势,故能蓬勃;承平日久,时移世易,而制度僵化,弊端丛生,终至尾大不掉,轰然崩塌。”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赵桓:“陛下,治国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只因眼前暂无大敌,便以为可高枕无忧,因循守旧,那便是真正的取死之道!‘祖宗成法’不可变?然则,太祖太宗立法之时,岂是为数百年后之局面所设?时势已变,若仍抱残守缺,无异于刻舟求剑!”
“大宋的脊梁,若要真正挺直,不能仅靠一时购买犀利的火器,或招募些许勇武的兵卒。关键在于,要有一套能够自上而下、不断自我更新、自我迭代的机制!要敢于打破那些已然不合时宜的旧规矩,创立能够激发民力、凝聚人心、保障公平的新制度!如此,方能应对千变万化的时局,方能避免重蹈覆辙!”
陈太初的话语,如同惊雷,在寂静的夜空中炸响,也在赵桓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陈太初所谋的,绝非简单的修修补补,而是一场彻底的、伤筋动骨的“革故鼎新”。这需要莫大的勇气,也会触犯无数既得利益者,前途必然荆棘密布。
但,看着陈太初那坚定无畏的眼神,回想这一路所见的种种弊端,赵桓心中那份因循守旧、畏难苟安的心思,开始动摇了。或许… … 或许真的唯有如此,才能为这艘看似华丽却已千疮百孔的巨舰,找到一条能够穿越惊涛骇浪的生路。
窗外,风声更紧了。
仿佛预示着,
一场席卷帝国的变革风暴,
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