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海伯府。
连三日来的静养,并未驱散那股盘踞在房间角落里的、混合着浓重药味与病气沉滞的寒意。
窗扉紧闭,唯留一线缝隙透气,将窗外冬日的天光切割成一道惨白而冰冷的细线,斜斜投在铺着厚绒地毯的地面上。
陈恪拥着厚重的锦被,半倚在铺设了软裘的宽大躺椅中,脸色依旧苍白,唇上缺乏血色,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眸,在偶尔睁开时,依旧锐利清明,不见昏沉。
因太医叮嘱此症乃“邪寒内侵,易染他人”,常乐虽忧心如焚,却也只得强忍不舍,多数时候只在隔壁厢房守着,隔着门帘倾听内里的动静。
唯有他们那年仅一岁半的儿子陈忱,尚不懂这些忌讳,时常迈着不稳的小步子,被奶娘抱到书房门外,用那软糯得能化开人心肠的嗓音,一遍遍地、锲而不舍地叫着:“爹爹…爹爹…忱儿想爹爹……”
每当此时,常乐温柔而略带歉意的声音总会及时响起,轻声哄劝着将小家伙抱开,那声音穿过门扉,如同暖流,短暂地驱散一室清冷与病气,成为陈恪病中最为慰藉的声响。
脚步声轻而稳地响起,阿大无声地步入书房。
他依旧是一身利落的深色劲装,面容沉静如古井,唯有看向陈恪时,那双历经风霜的眼眸深处,才会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忧虑与关切。
他并未多言,只是如往常一般,将这几日在外探听得来的朝堂动向,条理清晰、巨细无遗地低声禀报。
没有冗余的感慨,没有主观的评判,只是客观地陈述事实,将外界的风云变幻,传导至这方寂静的病室。
陈恪仔细闭目听着。
阿大禀报完毕,见陈恪并无其他吩咐,便如来时一般,无声地躬身一礼,退了出去,细心地将房门掩好,留下满室寂静和已然消化了所有信息的陈恪。
海瑞被三法司并科道言官“公审”了一次,结果无疾而终……
陈恪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勾,扯出一个近乎无声的、带着淡淡嘲讽与了然的弧度。
果然如此。
那群人,又能审出什么结果呢?
难道指望海刚峰在堂上痛哭流涕、幡然悔悟吗?
只怕是面对诸般诘问诘问,那位户部主事非但未曾退缩,反而引经据典,将奏疏中所陈诸事,一条条、一桩桩,驳得那些质询者哑口无言、狼狈不堪吧?
那场面,想想便觉……颇有几分滑稽的悲壮。
其中,跳得最高、批判最厉、急于与海瑞划清界限的,果然是赵贞吉。
陈恪眼中闪过一丝冷然。
赵孟静啊赵孟静…一点也不出所料。
此人绝非蠢材,甚至堪称能吏,但他的一切精明干练,皆构筑于对现有权力格局绝对顺从的基石之上。
他是一个纯粹的、精致的官僚,深谙官场生存之道——什么青史留名,什么士林清议,在现实的、眼前的皇权恩宠与官位禄位面前,皆可抛却。
对他而言,此刻猛烈抨击海瑞,并非他真的认为海瑞所言全无道理,而是他必须如此做,必须用最决绝的姿态向御座之上的陛下表明:臣与狂徒绝非一路,臣之忠心,日月可鉴!
这是最“正确”、最“安全”的选择。
古今皆然。
而与赵贞吉“并肩作战”的,竟是国子监的博士、翰林院的清流编修们…
陈恪轻轻呼出一口带着药味的气息,眼中掠过一丝淡淡的怜悯与不屑。
这些人,平日于经国大事上无所作为,或只能做些誊誊写写、编修典籍的闲散功夫,如今好不容易逮住一个可以大肆挥洒笔墨、展现“忠君”立场、甚至可能“简在帝心”的机会,岂能不争先恐后,蜂拥而上?
在他们看来,痛斥海瑞,便是维护圣道,便是扞卫纲常。
或许…还能仿效当年他陈恪旧事,凭借一篇花团锦簇的驳斥文章,便能邀得圣宠,平步青云?
真是…可笑又可悲的执念。
他们根本不懂,嘉靖皇帝此刻真正的心结何在。
他们以为陛下要的是对海瑞其人的口诛笔伐?要的是对其奏疏字句的批驳拆解?
大错特错。
陛下要的,从来不是道理上的胜负——在那份血淋淋的事实面前,任何道理上的狡辩都苍白无力。
陛下要的,是一种姿态,一种绝对服从、绝对维护皇权尊严的姿态。
而这些翰林清流们的鼓噪,看似热闹,实则隔靴搔痒,甚至可能适得其反,越发衬托出海瑞那份孤独的勇决。
徒劳无功。
略微思索了片刻后。
陈恪的目光缓缓落在案头那一叠由阿大方才悄然送入的文书上。
最上面一份,便是海瑞那封《治安疏》的抄本。
纸张是普通的官衙用纸,字迹却工整肃穆,力透纸背。
他伸出手,指尖微凉,轻轻捻起那叠沉重的纸张。
并未急于细看内容,而是先大致浏览了结构。
开篇便是石破天惊的“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定下了全文决绝的基调。
陈恪的目光沉静,一行行看下去。
陈恪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他早已预料到的、指责嘉靖私德有亏的段落——不似人父,不似人夫,隔绝天伦,致使父子之情淡薄如纸。
对此,陈恪内心并无太多波澜。
作为一个灵魂来自后世的穿越者,他对帝王私生活的道德评判本就持相对超然的态度。
个人情感的选择,家庭关系的处理,在他看来更多是性格与际遇使然,未必需要上升到“君德”层面进行苛刻的审判。
然而,他深知在这个时代,尤其是海瑞这等深受传统儒家伦理浸染的士大夫眼中,“君父”一体,皇帝的私德绝非小事。
天子乃是万民表率,是“纲常”的象征。
嘉靖在“大礼议”中极力争取来的父系尊荣,却在实践中对自身的皇子表现出惊人的冷漠与疏离,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悖论和虚伪。
海瑞揪住这一点猛攻,并非迂腐,而是精准地击中了嘉靖皇帝自身构建的伦理逻辑的要害——你既然以“孝”和“礼”的名义赢得了权力,为何又以“修道”和“二龙不相见”的荒诞理由,亲手毁坏了作为父亲和丈夫的“礼”?
这是以其人之矛,攻其人之盾。
陈恪微微颔首,海瑞此举,并非单纯道德说教,实为一种极高明的政治攻击策略。
陈恪的目光继续下移。
接下来的内容,才是真正撼动他心弦、并让他与海瑞产生深刻共鸣的核心——
沉迷修道,二十余年不视朝,将国家重器委于奸佞,致使朝纲紊乱;
为求长生,大肆挥霍,耗尽民脂民膏,修建宫观,采买丹药,虚耗国帑;
圣心独断,却又遥控群臣,使得政令出于深宫,百官无所适从,唯知揣摩上意,因循苟且;
吏治腐败,边备废弛,天灾频仍却赈济不力,以至于“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
字字句句,皆是血淋淋的现实!
无一字虚言,无一事不确!
这些,才是真正侵蚀大明国本、将亿万黎民推向水深火热的痼疾沉疴!
陈恪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捏皱了纸张边缘。
这些现象,他岂会不知?他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楚,更透彻!
甚至他多年来苦心经营,练兵、造械、试图开海、乃至在权力场中艰难周旋,最终极的目标,不也正是为了改变这一切,为这个古老帝国寻找一线生机吗?
海瑞的奏疏,像一面无比清晰的镜子,将他心中所有忧思与愤懑,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然而,看着看着,陈恪眼中激赏与共鸣的光芒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一丝无奈与惋惜的复杂情绪。
海瑞,指出了所有病症,诊断无比精准,言辞犀利如刀,足以惊醒世人,刺痛帝王。
但……然后呢?
奏疏的后半部分,海瑞也确实提出了他的“药方”——恳请陛下幡然醒悟,即刻收起修仙之念,重回朝堂,亲理政务,远小人近贤臣,整顿吏治,抚恤百姓……
这些建议,正确吗?绝对正确。
空洞吗?极其空洞。
它们更像是一种基于儒家理想模型的、道德层面的强烈呼吁与劝诫,充满了“理应如此”的正义感,却严重缺乏具体可行的、能够打破现有僵局的操作路径。
如何让一个沉迷修道多年、权力欲极强且猜忌心极重的皇帝,瞬间改变其根深蒂固的行为模式?
如何在一夜之间清洗掉盘根错节了整个官僚系统的贪腐惰怠?
如何在国库空虚、灾荒连连的情况下,迅速有效地“抚恤百姓”?
这些涉及权力转移、利益重新分配、资源调配、执行监督的庞大系统工程,绝非靠皇帝一纸“下定决心”的诏书就能解决。
海瑞给出了方向,却没有提供能够撬动这块巨大顽石的杠杆与支点。
他是一位卓越的“诊断者”,甚至是一位不惜以身殉道的“吹哨人”,却并非一位高明的“手术师”。
他的方法,更像是期望用一次剧烈的道德震撼疗法,让病人自己幡然悔悟,然后凭借自身力量完成刮骨疗毒。
这……太难了。
近乎理想主义。
陈恪缓缓合上了奏疏抄本,闭上双眼,靠在引枕上,胸膛微微起伏。
他完全理解了海瑞此举的价值与局限所在。
海瑞最伟大的贡献,也是最致命的一击,并不在于他指出了那些众所周知的弊病,而在于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公开的、决绝的、甚至带有羞辱性的方式,彻底戳穿了嘉靖皇帝自欺欺人的最后遮羞布!
嘉靖帝数十年来,一直精心维系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与叙事:
他将严嵩父子推向前台,充当敛财工具和挡箭牌,默许甚至纵容其贪腐横行,将天下所有的怨气与骂名都引向“奸相”;
他自己则深居西苑,扮演着那个“圣心默运”、“洞烛奸邪”、“最终出手收拾局面”的圣明君主形象。
仿佛一切坏事都是严嵩干的,而他是那个被蒙蔽、但最终会拨乱反正的英主。
这套把戏,骗得了许多人,甚至一度可能骗过了他自己。
而海瑞的奏疏,用最直白、最残酷的语言,撕碎了这一切:
“然严嵩罢相之后,犹之严嵩未相之前而已!”
这短短一行字,真真是字字千钧,如同雷霆,劈开了所有虚伪的假象!
它赤裸裸地告诉嘉靖:严嵩倒了,但贪腐停止了吗?吏治清明了吗?百姓安居了吗?没有!一切照旧!甚至更坏!
这说明什么?说明根子不在严嵩,而在你皇帝自己!
是你皇帝需要这套腐败体系来为你敛财修道!是你皇帝默许甚至鼓励这种混乱来维系你的权力!严嵩不过是你的一条狗,换条狗,只要你还这么干,结果还是一样!
你根本不是什么被蒙蔽的圣主,你才是这一切的根源和最大的受益者!
你还想自比汉文帝?汉文帝百金之费修露台便止,而你修宫观、炼丹耗资巨万!你连汉文帝的脚趾头都比不上!
千秋史笔,不会记得严嵩有多少罪过,只会记得你嘉靖皇帝是如何的昏聩奢靡、荒殆朝政、耗尽民力!
他给嘉靖描绘了一幅千秋万代之后,史书工笔将如何记载的可怕图景——不是一个被奸臣蒙蔽的可怜君王,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明知故犯的、为了私欲而放任天下糜烂的昏君!一个自欺欺人到了可笑可悲程度的独夫!
这才是嘉靖帝为何会气得吐血,为何会陷入那种疯狂猜忌的真正原因。
这不是普通的批评,这是对帝王人格和历史定位的终极否定!是诛心之论!
想明白了这一切,陈恪的心中,对海瑞的敬佩达到了顶点,同时也感到一种巨大的悲哀与……一种奇异的释然。
海瑞,已经用他的生命和勇气,完成了最艰难、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唤醒。
他或许没有提供具体的解决方案,但他用这惊天动地的一吼,强行将帝国最核心、最腐烂的脓疮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螺旋。
迫使所有人,包括皇帝自己,都无法再假装看不见,无法再继续自欺欺人下去。
他创造了一个“危机”,一个巨大的、充满风险的……但也可能是唯一的“契机”。
至于如何利用这个契机,如何将这场道德层面的震撼,转化为切实可行的改革动力与方案,如何在一片废墟上艰难地重建秩序与希望……
陈恪缓缓睁开眼,目光投向窗外那方灰白的天空,眼神深处,重新燃起了一种冷静而坚定的火焰。
那……就是我陈恪的事了。
好似冥冥之中,海瑞将接力棒交到了陈恪的手中。
那么接下来……
陈恪的思绪飘向了远方,飘向了他苦心经营的神机火药局,飘向了东南沿海正在试航的新式舰船,飘向了北疆那些正在尝试“以胡制胡”的年轻将领,飘向了那些在繁琐账目中与他较真、试图厘清每一文钱去向的户部吏员……
实力。
唯有实实在在的实力,才是撬动这僵化格局的支点。
海瑞提供了道义的高度和批判的锋芒,但真正要改变什么,需要的是另一种力量。
一种基于技术进步、军事革新、财政健康、乃至……对未来清晰规划的力量。
一种能够在不彻底推翻现有框架的情况下,逐步渗透、蚕食、最终重塑规则的力量。
开海,强军,厘清吏治,改善民生……这些他一直在做,但或许可以借助海瑞造成的这次巨大冲击,更快、更坚决地推进?
嘉靖在震怒和恐惧之后,会不会有一丝虚弱?
会不会为了证明自己并非海瑞口中的“昏君”,而暂时默许甚至支持一些实实在在的“强兵富民”之策?
朝中那些被海瑞之言触动、却又不敢明言的官员,会不会暗中转向支持务实改革?
这一切,都需要极其精妙的拿捏和运作。
陈恪重新睁开眼,他的眼神不再有丝毫迷茫与病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静到极致的坚定。
病室寂静,唯有心潮,澎湃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