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帝倚着锦垫,双目微阖,方才孙儿稚嫩的笑语犹在耳畔,那片刻的天伦温软如春水,却终究洗不去心底深处那一片冰冷的孤寂与挥之不去的、被海瑞之言刺出的隐痛。
裕王那惶恐敬畏、谨小慎微的模样,与孙儿全然依赖的亲昵,交织成一幅诡异而真实的画面,映照出他这位帝王兼父亲难以弥合的裂痕。
他是君,是父,却似乎永远无法同时做好这两者。
忽然,他睁开眼,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微光,声音平淡却不容置疑地吩咐道:“黄锦,转道,去靖海伯府。”
黄锦侍立一旁,闻言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却无半分迟疑或疑问,立刻躬身应道:“是,皇爷。”
他甚至未曾多问一句“是否需先行通传”,便即刻俯身向前,隔着车帘对御者低声传达了旨意。
车轮碾过北京城冬日黄昏的街道,暮色渐合,寒风吹起街角的尘土与碎纸。
马车并未走向通往皇城的御道,而是拐入了几条略显僻静的勋贵巷弄,最终悄然停在了靖海伯府那并不张扬的府门前。
府门紧闭,门前那对石狮在暮色中显得沉静而威肃。
门檐下,赫然悬挂着一面醒目的“伯爷静养,谨谢诸客”的木牌,字迹端正,透着不容打扰的决绝。
黄锦先一步下车,步履轻捷却沉稳地踏上石阶,抬手叩动了门环。声音在寂静的暮色中传出老远。
片刻后,门上一扇小窗开启,露出老门房周伯那张饱经风霜的面孔。
他先是一愣,待看清门外站着的是虽着常服却气度非凡、且曾有数面之缘的司礼监大珰黄锦时,脸上的警惕瞬间化为无比的惊愕与恭敬,忙不迭地就要开门并出声通报。
黄锦却抢先一步,抬手微摆,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宫内大貂珰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周伯,不必声张。主子爷微服过来,只想瞧瞧伯爷平日里的光景,不欲惊动。”
周伯是何等精明人物,深知京城水深。
他目光飞快地掠过黄锦身后那辆看似普通、实则用料与驾者皆透着一股内敛贵气的马车,以及车旁默立、气息沉凝的几名随从,心头猛地一凛,已然猜到了七八分。
能让黄锦如此恭敬称为“主子爷”的,普天之下,还能有谁?
他立刻将头深深低下,几乎要埋进胸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是…老奴明白…明白…”
他不敢多瞧,侧身将门打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躬身退到一旁。
黄锦侧身,对马车方向微微颔首示意。
嘉靖帝这才缓步下车,他身着那身沉香色湖绸常服,负手而立,目光淡淡扫过靖海伯府的匾额,随即拾级而上,步履从容地迈入了府门。
黄锦紧随其后,那几名心腹小火者则无声地散开,守在了府门内外要害处,如同融入暮色的影子。
一入府门,并非想象中的勋贵豪奢景象。
庭院开阔,布局疏朗,引水为池,叠石成趣,虽在冬日,依旧能见松柏苍翠,梅枝疏影。
建筑飞檐斗拱,用料皆是上好的楠木、青石,不见金碧辉煌,却处处透着一种低调的、经过精心打磨的雅致与底蕴。
显然,这位靖海伯夫人,怀远侯府的千金,不仅带来了丰厚的嫁妆,更带来了极高的品味与持家的智慧。
嘉靖帝默不作声,随着周伯的引导,沿着清扫洁净的廊道向内院行去。
周伯全程垂首躬身,不敢多发一言,只以手势默默引路。
就在行至一处月亮门洞,即将转入内院主宅时,旁边廊柱后,忽然探出一个小脑袋,一双乌溜溜、清澈灵动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
一个约莫两岁多、穿着宝蓝色小棉袄、打扮得干净利落的男童,正躲在廊下,似乎正在玩着捉迷藏游戏。
他见到生人,并不十分怕生,反而歪着头,奶声奶气地开口问道:“你们是谁呀?”
正是陈恪与常乐的独子,陈忱。
嘉靖帝脚步一顿,目光落在这小人儿身上。
这孩子比方才在裕王府抱过的皇孙朱翊钧似乎要清瘦一些,眉宇间却自带一股灵动机敏的神气,与翊钧的憨厚可爱截然不同。
嘉靖帝冷硬的心肠似乎被这童音触动了一下,脸上竟难得地露出一丝近乎真实的温和笑意。
他竟弯下腰,伸出双手,极其自然地将小陈忱抱了起来。
入手的分量,确比翊钧轻些。
“朕…”他顿了一下,改口道,“我啊,是你爹爹的朋友。”
他端详着孩子酷似陈恪的眉眼,笑道:“叫爷爷。”
小陈忱被陌生人抱着,也不哭闹,只是眨着大眼睛,疑惑地重复了一下这个称呼:“爷爷?”
似乎对这个词有些陌生。
嘉靖帝笑了笑,竟真的伸手在自己腰间摸索了一下,解下一块随身佩戴的玉佩,玉佩雕着云蝠纹样,寓意吉祥。
他亲手将玉佩系在了陈忱的小腰带上,动作略显生疏,却带着一种罕见的随意。
“诺,爷爷送给你的见面礼。”
就在这时,常乐的声音从廊后传来:“忱儿?忱儿你躲到哪里去了?”
话音未落,她已转过廊角,一眼便看到了被嘉靖帝抱在怀中的儿子,以及站在一旁的黄锦和垂首肃立的周伯。
常乐瞬间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倏然褪尽。
她时常入宫陪伴后妃,岂会不认得当今天子?!即便陛下此刻身着常服,那通身的气度与黄锦恭敬的姿态,也绝无错认的可能!
她下意识地便要屈膝行大礼,口中几乎要惊呼出“陛下”。
然而,嘉靖帝却仿佛早有预料,目光淡淡扫过来,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微微摇了摇头。
黄锦立刻上前半步,低声道:“陈夫人,主子爷只是顺路来看看伯爷,不欲声张,切莫多礼惊动了。”
嘉靖帝只是淡淡开口道:“乐丫头,不必惊慌,朕今日闲来走走,不欲声张,你可是朕的‘财神’,为内帑立下大功的功臣。”
这番话,既是点明他清楚常乐为内帑创收的功劳,更是以一种看似随意的口吻,再次强调了他“微服”“闲逛”的姿态,打消常乐立刻去通知陈恪的念头。
常乐是何等冰雪聪明之人,立刻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将那已到嘴边的惊呼与跪拜硬生生止住。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恢复平稳,微微福了一福,尽量自然地接话道:“…不知贵客临门,忱儿无知,冲撞圣驾,万望陛下恕罪。”
她目光飞快地瞥过儿子身上那枚显然非凡品的玉佩,心知肚明,却不敢多言。
“无妨,这孩子灵泛得很,像他父亲。”嘉靖帝笑了笑,将陈忱放下,轻轻拍了拍他的小脑袋瓜,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陈卿呢?他身子可好些了?朕今日既来了,便顺道瞧瞧他。”
常乐心领神会,立刻躬身道:“贵客言重了,皆是托陛下…托您洪福。”她巧妙地改口,侧身一步,恭敬道:“外间风寒,请您移步花厅用茶?夫君他…此刻应在书房内小憩。”
嘉靖帝却摆了摆手:“不必拘礼。直接去书房看看吧。朕也想瞧瞧,朕的靖海伯平日是如何‘鞠躬尽瘁’的。”
常乐的心猛地一提,她瞬间明白了皇帝的用意——这是要“突袭”,想看陈恪最真实的状态!
她心中电转,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迟疑,连忙侧身引路。
嘉靖帝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负手跟在她身后,黄锦与周伯等人则远远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