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虚影宝相庄严,盘坐半空。
他的目光温和,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云逍身上。
那笑容,如春风拂面,充满了慈悲。
“几位施主。”
他缓缓开口,声音祥和。
“坏我佛门大事,罪过,罪过。”
此言一出,孙刑者第一个炸了。
他一棒子杵在地上,震起一圈尘土。
“老秃驴,你放什么屁!”
“把好好的村子屠了,把活人炼成怪物,这也叫佛门大事?”
孙刑者龇着牙,满脸凶相。
诛八界没有说话,但手中钉耙上的寒光,说明了一切。
他身上的杀气,比这废墟的死气还要浓重。
玄奘依旧抱着手臂,面无表情,像是在看一出与自己无关的戏。
老僧虚影并未因孙刑者的怒骂而动容。
他的目光依旧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怜悯。
“众生皆苦,以身饲佛,乃是他们的福报。”
“贫僧是在渡他们,脱离苦海。”
“渡?”云逍笑了。
他上前一步,站在众人之前,仰头看着那虚影。
“大师,你这套说辞,有点耳熟啊。”
云逍摸着下巴,一脸认真地思索。
“哦,想起来了。高老庄那个金疙瘩,也说过类似的话。”
他打了个响指。
“可惜,它现在已经变成一堆零件了。”
老僧虚影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波动。
他似乎没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最无害的年轻人,言语竟如此锋利。
“施主口舌伶俐,可惜,却不明天数,不懂因果。”
“别。”云逍摆摆手,打断了他,“别跟我扯这些虚的。”
“天数因果太大,我听不懂。”
“咱们聊点实际的。”
云逍指了指地上昏迷的净琉,又指了指那已经化为烂泥的虾兵蟹将。
“搞这么大阵仗,又是屠村,又是造妖,又是绑架小尼姑。”
“你图什么?”
“总不能是闲得无聊,觉得这流沙河沿岸太过太平,非要搞点业绩出来吧?”
云逍一番话,说得孙刑者和诛八界都愣住了。
他们想的是打,是骂,是质问。
可这位大师兄,却像是在跟菜市场的商贩拉家常。
偏偏这番家常话,比任何怒骂都更具挑衅。
它将对方营造的“得道高僧”氛围,瞬间拉低到了“街头骗子”的层次。
老僧虚影沉默了片刻。
半晌,他竟也笑了。
那笑容依旧慈悲,却多了一丝玩味。
“有意思。”
“玄奘座下,竟出了你这么一个有趣的弟子。”
他的目光越过云逍,看向了玄奘。
玄奘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默认了云逍的“全权代表”身份。
老僧虚影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云逍。
“也罢。”
“既然施主想知道,贫僧便告诉你们。”
他的语气,像是一位老师在给蒙童解惑,充满了耐心与优越感。
“你们以为,这里只是一条普通的河流吗?”
他伸手指了指脚下的大地。
“错。”
“此地,名为流沙河大阵。乃上古佛门所设的一处封印。”
“封印?”孙刑者挠了挠头,插嘴道,“封印什么?”
“封印着……我佛的一部分。”
老僧说出这句话时,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
那是一种足以焚烧一切的信仰之火。
“我佛慈悲,为渡化此界浊世,不惜舍弃金身,化作万千封印,镇压天地间的污秽。”
“而这流沙河之下,镇压的,便是我佛的一截法臂。”
一截……法臂?
云逍心中一动,立刻想到了高老庄那个古佛金身。
果然,不是孤例。
这些家伙,在进行某种“拼图游戏”。
“所以,”云逍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你们杀了这么多人,就是为了解开封印,把那条胳膊弄出来?”
“这逻辑不对吧。”
“解封印就解封印,屠村做什么?难道你们的佛,喜欢闻血腥味?”
“施主又错了。”
老僧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孺子不可教也”的惋惜表情。
“凡人的血肉,污秽不堪,只会玷污我佛圣体。”
“他们的死,是为了净化这片土地,为我佛归来,扫清尘埃。”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净琉身上。
“至于解开封印的关键,是她。”
昏迷中的净琉,似乎感受到了那股目光,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此女,乃贫僧耗费百年心血,寻遍天下,才找到的一具‘净莲宝体’。”
老僧的语气中,充满了对自己作品的得意。
“她生来魂魄纯净,不染尘埃,是承载佛法最好的容器。”
“贫僧以无上佛法日夜浇灌,将她培养成开启这流沙河封印的,唯一钥匙。”
钥匙。
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口中,只是一个冰冷的词。
诛八界身上的杀气,几乎凝成了实质。
他想起了高翠兰。
在高太公眼中,翠兰又何尝不是一件用来达成目的的“物品”?
同样的伪善,同样的冷酷。
同样的……该杀。
“只可惜啊……”
老僧发出一声叹息,语气中满是真切的遗憾。
“万事俱备,只差最后一步。”
“只要那玄蛟的独角,触及其眉心,便可激发她体内全部的‘净莲之力’,与封印共鸣。”
“届时,大阵自解,我佛法臂便可重现天日。”
“唉,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
他看着云逍等人,摇着头,仿佛在看一群毁掉了绝世名画的顽童。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纯粹的惋惜。
仿佛死的不是满村生灵,而是他的一番心血。
仿佛即将发生的滔天大祸,只是一场被搅局的雅事。
这种态度,比任何恶毒的诅咒,都更让人不寒而栗。
这是一个真正的疯子。
一个沉浸在自己逻辑里,将众生视为草芥的狂信徒。
“我明白了。”
云逍点点头,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变得异常平静。
“总结一下。”
“你,一个自称佛门高人的老骗子,为了从地里挖出一条不知真假的胳膊,先是屠光了一个村子,美其名曰‘净化’。”
“然后,又把自己养了上百年的徒弟当成一次性工具,准备用完就扔。”
“我说的,对吗?”
“施主言重了。”
老僧双手合十,微微欠身。
“净琉能为我佛归来献身,是她无上的荣耀。贫僧这是在成全她。”
“至于那些村民,他们本就要在轮回中受苦,贫僧只是让他们提前解脱,并将他们小小的牺牲,化作了迎接我佛的功德。”
“这,才是真正的大慈悲。”
“好一个大慈悲。”
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
一直沉默的玄奘,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向前踏出一步,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座山,挡在了所有人面前。
他看着半空中的虚影,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杀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这么说来,贫僧打断你的‘大事’,倒是贫僧的不是了?”
老僧虚影看到玄奘开口,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玄奘法师,你终于肯说话了。”
“你我本是同道,奈何你执迷不悟,背离了真正的佛法,另起炉灶,实乃佛门之不幸。”
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你若肯回头,与我等一同迎接古佛归来,凭你的天资,未来在佛前,必有你一席之地。”
“古佛?”
玄奘嘴角咧开一个嘲讽的弧度。
“就是那个需要靠残肢断臂拼凑起来,需要靠屠戮生灵来清扫道路,需要靠牺牲弟子来打开门锁的废物?”
他每说一句,身上的气势便强盛一分。
那股纯粹到极致的阳刚气血,甚至让老僧的虚影都开始微微晃动。
“贫僧的佛,顶天立地,一拳便可开辟一个世界。”
“你的佛,藏头露尾,如阴沟里的老鼠,靠啃食凡人的血肉苟活。”
玄奘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老僧。
“你,和你背后的东西,也配谈佛?”
这番话,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老僧的脸上。
他那慈悲温和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竖子狂妄!”
老僧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你懂什么!我佛的伟大,岂是尔等凡夫俗子所能揣度!”
“你们破坏了流沙河的计划,没关系。”
“这只是一个开始。”
他的虚影开始变得不稳定,周围的光芒剧烈闪烁。
“实话告诉你们,像净琉这样的‘钥匙’,贫僧手中,还有很多。”
“她们就像一朵朵莲花,已经开遍了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
“你们阻止得了一个,阻止得了成百上千个吗?”
老僧发出了疯狂的笑声。
“我佛归来,大势所趋!你们这几个螳臂当车的蠢货,终将被碾得粉身碎骨!”
“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中,充满了颠覆世界的快意与自信。
这不再是一场局部的阴谋。
而是一张早已铺开,遍及天下的巨网。
流沙河,仅仅是这张网上,被他们碰巧撕开的一个小洞而已。
孙刑者和诛八界脸色凝重。
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何等庞大而恐怖的敌人。
这个敌人,组织严密,计划周详,并且毫无人性。
云逍的眉头也紧紧锁起。
他想起了观音禅院的金池长老,想起了他身上那同源的魔气。
原来,从那个时候起,他们就已经身处网中。
“一个不够,那就杀一百个。”
“一百个不够,那就杀一千个。”
玄奘的声音,平静而有力,打断了老僧的狂笑。
“只要贫僧还站在这里,你们的佛,就永远只是一堆埋在地下的烂骨头。”
他看着那即将消散的虚影,眼神淡漠。
“回去告诉你的主子。”
“洗干净脖子,等着贫僧。”
“很快,就轮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