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与刑部的肃杀森严不同,此地更显一股法度的庄重与如山的案牍带来的沉闷。
廊柱高耸,官吏们行色匆匆,手中抱着厚厚的卷宗,低声交谈之语亦多是律例条文。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陈旧纸张气味,偶有堂审的喝令声从远处传来,更添几分威严。
二人刚踏入正堂,便有一位身着绯袍,面容儒雅,蓄着三缕美髯的中年官员迎了上来,正是大理寺少卿冯致远。
冯致远一见高明,先是一愣,随即堆起笑容,拱手行礼。
“哎呀,高尚书!今日是什么大风,竟将您这位刑部的大当家给吹到我这小庙来了?”
高明哈哈大笑,蒲扇般的大手在冯致远肩上重重一拍。
“冯少卿,许久不见,风采依旧啊!老夫今日无事不登三宝殿,是想来拜会一下贵寺那位‘神眼捕风’,有个案子,想向他请教一二。”
他口中的“神眼捕风”,正是大理寺司直李铮的雅号。
只是高明此刻,眼神却若有若无地瞟向钟懿。
冯致远闻言,笑容微微一敛,眉头不自觉地蹙了一下。
“哦?高尚书所言,莫非是哪个案子……出了纰漏?”
大理寺复核的案子,若被刑部尚书亲自上门点出问题,那可是面上无光之事。
高明摆了摆手,脸上的笑容依旧爽朗,却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冯少卿莫急,莫急!谈不上什么纰漏,只是老夫这位小友,在复核案卷时,发现了一些……嗯,一些令人费解之处,想要求个明白罢了。未必就是问题。”
冯致远心中稍定,但也不敢怠慢,连忙扬声道:“来人!速去请李司直前来!”
片刻之后,一名身着青色官袍,面容方正,眼神锐利,约莫三十出头的官员快步走入堂中,正是大理寺司直李铮。
李铮趋步上前,先对冯致远躬身一礼。
“下官李铮,参见少卿大人。”随即转向高明,再次行礼:“参见高尚书。”
高明微微颔首,却不急着开口,反而侧过身,对着钟懿抬了抬下巴,朗声道:“钟贤弟,人已经到了,你有什么疑虑,尽管当面问来!有老夫在此,但说无妨!”
冯致远与李铮二人,见堂堂刑部尚书,竟对一个如此年轻的后辈这般客气,甚至带着几分倚重和……纵容?
二人眼中皆是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诧。
这年轻人是谁?竟能让高阎王如此另眼相看?
看其服色,不过是个从六品的主事……
冯致远心中暗自嘀咕。
李铮更是眉头微皱,目光在钟懿身上审视起来。
钟懿迎着众人目光,神色平静,对着李铮拱了拱手,不卑不亢。
“李司直有礼了。下官钟鼎,奉高尚书之命复核‘斗殴致死案’,有几处不明,想向李司直请教。”
他顿了顿,声音清晰而沉稳。
“卷宗所附验尸格目载明,死者周身刀伤数十处,深可见骨,且分布诡异,不似寻常斗殴所致。更为关键的是,如此凶案,竟未寻获凶器,仅凭犯人供述便认定其已丢弃。敢问李司直,此案……是如何定论的?”
李铮听闻此言,原本锐利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悦,但面上依旧保持着官场应有的客套与冷静。
他微微扬起下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气。
“钟主事过虑了。此案,凶犯对杀人罪行供认不讳。其杀人动机便是凶犯和死者在青楼抢花魁,一怒之下动手导致死者死亡,作案时间,当夜二人确曾独处。”
“人证物证虽仅有供词指向凶器遗失,但其供述连贯,并无明显破绽。大理寺办案,讲求证据链完整,此案证据已足,定为铁案,并无不妥。”
李铮心中嗤笑,一个户部来的毛头小子,也敢质疑我大理寺的案子?这案子流程齐全,供词明白,还能有什么问题?
钟懿轻轻摇了摇头,目光坚定。
“李司直,供词乃证据之一,却非全部。尤其在此等命案之中,凶器之重要性,不言而喻。凶犯供述将凶器弃于乱葬岗,派人搜寻了吗?若是派了,为何卷宗无载?若未派,又是为何?仅凭一句‘难寻’便作罢,未免太过草率。下官斗胆,恳请开棺验尸,并亲自前往所谓乱葬岗查看。”
“放肆!”李铮闻言,脸色终于沉了下来,声音也冷了几分,“钟主事!你可知大理寺每日有多少要案待审?有多少积案待清?为这等细枝末节,便要开棺验尸,重走流程,岂非浪费朝廷人力物力,视我大理寺法度为儿戏么!”
他语气中已带上了几分火气。
这小子,蹬鼻子上脸了!还想开棺验尸?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冯致远见状,连忙打圆场,脸上依旧挂着笑,话却是对着高明。
“高尚书,年轻人有冲劲,肯钻研,是好事。不过嘛,这办案自有章法,钟主事毕竟年轻,对刑名之事或许……嗯,见解独到。但您是刑部尚书,也不能如此……纵容下属,平白给我大理寺添乱不是?”
高明闻言,不怒反笑,重重地咳嗽了两声,目光扫过冯致远和李铮,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弧度。
“冯少卿,李司直,老夫且问一句,近来朝中关于户部、兵部那几桩惊天动地的贪墨大案,二位可有耳闻?”
冯致远与李铮对视一眼,皆是神色一凛,齐齐点头。
冯致远更是心头一跳:“高尚书所指,莫非是卢介玄一案,以及兵部那巨额亏空?”
这等泼天大案,早已传遍京城官场,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高明见二人神情,满意地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得意,几分炫耀。他伸手指了指身旁一直沉默不语,却气场十足的钟懿,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
“不错!正是那几桩大案!而将这些藏污纳垢之辈一一揪出,使得弥天大谎昭然若揭,甚至连老夫亲自审问都撬不开嘴的硬骨头,最终也乖乖吐露实情的……”
他顿了顿,卖足了关子,才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揭晓谜底:“——便是老夫身边这位,户部度支司主事,钟鼎,钟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