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懿缓缓转过身,脸上的平和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锐利。他直视着卢介玄,一字一顿:
“卢大人,你觉得卢家如今的境地可怜,我也觉得。可你搜刮民脂民膏,中饱私囊之时,可曾想过那些被你鱼肉的边军士卒,那些嗷嗷待哺的百姓?他们……又何尝不可怜?”
他向前一步,语气愈发森然,
“你若继续执迷不悟,以为凭着一本所谓的账册便能挟制朝廷,与圣上博弈,那便是痴人说梦!你可知,圣上龙颜大怒,已然放出话来,若查不出幕后主使,便要从你卢家……开刀问斩,以儆效尤!”
与此同时,御书房内。
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龙涎香的清雅也无法驱散这股沉闷。
御案之后,大渊朝的天子,正值盛年的皇帝,此刻面沉似水,指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摩挲着一份摊开的奏折——正是关于兵部左侍郎卢介玄贪墨大案的详细卷宗。
灯火摇曳,映照着他额前微微蹙起的川字纹。
好个卢介玄!朕的户部,朕的兵部,竟养出这等硕鼠!
阶下,刑部尚书林昌与大理寺卿冯致远垂首而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周遭一片死寂,唯有烛火偶尔爆出“噼啪”的轻响,更添几分压抑。
良久,皇帝终于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里有失望,有怒其不争,亦有一丝后怕。
“若非钟鼎……”他顿了顿,目光从案卷上抬起,扫过下方两位重臣,“朕竟还被蒙在鼓里,不知这国之蛀虫,已然贪腐至斯!”
刑部尚书林昌闻言,立刻躬身。
“陛下圣明烛照,慧眼识珠!钟懿虽有微功,亦是仰赖陛下简拔,方能施展其才。此案得以揭破,皆乃陛下天威所致!”
一旁的大理寺卿冯致远亦是心领神会,连忙附和。
“林尚书所言极是!陛下宵衣旰食,励精图治,方有我大渊中兴之象。宵小之辈胆敢以身试法,实乃自取灭亡!”
皇帝唇边泛起一丝冷峭的笑意,却不达眼底。
“两位爱卿,依你们看,这卢介玄一案,该当如何处置?”
气氛再次紧绷。
冯致远略一沉吟,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开口。
“陛下,依臣之见,卢介玄与其子卢枫贪赃枉法,罪证确凿。然其贪墨数额,虽不算少,却也……罪不至弥天。臣以为,可依法剥夺其官职功名,追缴赃款,严惩此二人,以儆效尤便可。”
此案牵连不宜过广,眼下朝局刚刚稳定,不宜再生大的波折。
卢家在江南势力不小,还是稳妥些好。
“冯大人此言差矣!”林昌眉头一拧,声调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刚硬,“太祖皇帝当年立朝,为惩治贪腐,曾定下铁律——凡贪墨过百两者,剥皮充草,悬于官衙!以儆后人!”
他语气铿锵,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如今卢介玄所贪,何止百两千两?若不严惩,何以告慰太祖在天之灵?何以震慑天下贪官污吏?”
冯致远脸色微变,争辩道:“林尚书,此一时彼一时也!太祖律法虽严,乃为乱世重典。如今我朝承平已久,自有《大渊律例》可依。律法明定,贪墨之罪,视其数额,自有削职、流放、乃至斩首之刑,何须动用那等酷烈手段?”
剥皮充草?林昌这是疯了不成!如此血腥,岂不有伤天和,更令百官心寒!
“酷烈?”林昌冷笑一声,眼中闪过厉色,“若非今日陛下圣明,钟鼎得力,这卢介玄的贪墨,还要隐藏到几时?他鱼肉边军,私吞粮饷,与叛国何异?若不施以雷霆手段,如何能让那些蠢蠢欲动之辈,知晓朝廷法度之森严,陛下惩贪之决心!”
两人各执一词,目光在空中交锋,御书房内的气氛愈发剑拔弩张。
皇帝静静听着,深邃的眼眸中情绪难辨。半晌,他缓缓开口,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林爱卿所言,甚合朕意。”
冯致远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林昌则精神一振,腰杆挺得更直。
皇帝的目光扫过二人,带着一丝冰冷的意味。
“正是因为太多人忘了太祖皇帝当年立下的规矩,忘了头顶悬着的利剑,才会如此横行无忌,将国法视若无物!朕意已决,此番,便要杀鸡儆猴,让天下人都好好看看,贪腐,是个什么下场!”
朕的中兴大业,绝不容许这些蛀虫啃噬根基!卢介玄,便是那只儆猴的鸡!
林昌心头大定,朗声应道:“陛下英明!”
冯致远则额角渗出细汗,低下了头,不敢再多言。
圣意已决,看来卢家这次是在劫难逃了……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监王公公略显急促的声音。
“启禀陛下,户部主事钟鼎,在殿外求见。”
皇帝微微挑眉,脸上那股肃杀之气稍缓,竟是浮现一丝饶有兴味的笑意。
“哦?钟懿?这小子,平日里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怎会主动求见朕?”
他略一扬手:“宣!”
林昌与冯致远闻言,皆是一怔,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解与揣测。
不多时,钟懿一身绯色官袍,步履沉稳地走入御书房。
他身形挺拔,面容沉静,丝毫不见连日劳累的疲态,唯有那双清亮的眼眸深处,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锋芒。
“微臣钟鼎,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钟懿躬身行礼,声音朗朗。
“平身。”皇帝的语气带着几分随和,“钟爱卿,你深夜求见,可是卢介玄的案子,又有了什么进展?”
钟懿直起身,从袖中取出两本册子,双手奉上,语气平静无波。
“启禀陛下,微臣幸不辱命。卢介玄……已然坦白从宽,尽数招供其罪行。此乃其私藏的账册原本,以及他亲笔画押的供状。卢介玄自知罪孽深重,恳请陛下能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御书房内陡然一静。
林昌与冯致远皆是面露惊愕之色,难以置信地看着钟懿手中的账册。
什么?卢介玄招了?还主动交出了账册?这怎么可能!
崔文正那老狐狸亲自去都没能撬开他的嘴!
皇帝脸上的笑意,在听到“改过自新的机会”这几个字时,倏然收敛。
他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落在钟懿身上,语气听不出喜怒。
“哦?钟爱卿,你这话的意思,莫非是想替卢介玄……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