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缓缓穿行在朱雀大街的人潮之中,如同逆流而上的小船。
陈纤歌紧贴着轿帘缝隙,贪婪地捕捉着每一个涌入眼帘的画面。
这哪里是街道?
分明是一条由光影、色彩和人声编织成的巨龙,蜿蜒着吞吐着整个长安城的生机与狂欢。
头顶,巨大的灯轮高悬,其上绘着山水人物,灯光流转间,仿佛活了起来。
沿街的楼阁、店铺,无不披红挂彩,悬挂着形态各异的灯笼。
有精巧的兔子灯,憨态可掬。
有巨大的鱼龙灯,鳞甲闪烁,仿佛下一刻就要腾空而起。
更有无数提在孩童手中的小灯,汇聚成一条跳跃闪烁的光带。
这些灯火交织在一起,将夜空映照得如同晚霞般绚烂,却又比晚霞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暖意。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眩晕的混合香气。
烤肉摊上传来的焦香。
糖葫芦晶莹外衣散发的甜腻。
各色点心铺子飘出的油香。
女子们发髻间流淌的脂粉香。
以及偶尔从远处飘来的、燃放爆竹后留下的淡淡硫磺味……
这些气味层层叠叠,刺激着陈纤歌的嗅觉,让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香气四溢的迷宫。
人潮涌动,摩肩接踵。
公子小姐们衣袂飘飘,笑语盈盈,手中摇着折扇或提着小巧的灯笼。
商贾富户们大腹便便,满面红光,身边跟着随从,不时驻足购买新奇玩意。
寻常百姓扶老携幼,脸上洋溢着朴实的快乐,指点着天上的烟花,或是围观街头的表演。
甚至能看到身着制式服饰的衙门守卫,虽然维持着秩序,但眉眼间也带着几分节日的放松。
更有身姿婀娜、面带薄纱的青楼女子,提着灯笼,款款而行,引得路人侧目。
这片人海,汇聚了长安城的万千面貌,每一个身影都跳动着鲜活的生命力。
街边的表演更是目不暇接。
这边,一位赤膊大汉正表演吞吐火焰,火舌在他口中跳跃,引来阵阵惊呼。
那边,几个身着彩衣的伶人正踩着高跷,灵活地穿梭于人群之上,引得孩童们拍手叫好。
不远处,锣鼓声震天,一条金色的巨龙在舞龙人的操控下翻腾起舞,气势磅礴。
还有搭建起来的简易戏台,咿咿呀呀的唱腔随风飘来,虽然听不清唱词,却能感受到那份热闹。
“乖乖……这才是过年啊!”
陈纤歌喃喃自语,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完全被眼前的一切震撼住了。
他上辈子在电视里、电影里看到的那些关于唐朝的画面,跟眼前这活生生的、沸腾的景象比起来,简直就像是黑白照片和高清彩色电影的区别。
农灵若也看得目不转睛,小巧的鼻尖微微皱起,似乎在努力分辨空气中驳杂的香气。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小手紧紧抓着轿窗的边缘,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农长则靠在轿厢内壁,闭着眼,似乎对这一切习以为常。
但陈纤歌注意到,老头子的嘴角微微向上勾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那万年不变的臭脸上,难得地透出了一点点……自得?
“这算什么。”
农长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这不过是万国来朝、四海宾服的大唐,寻常年节的景象罢了。”
“今年因着些新奇玩意儿,更是热闹了几分。”
陈纤歌心里一动,知道农长说的“新奇玩意儿”里,肯定有自己捣鼓出来的酒精和琉璃。
他看着窗外那琳琅满目的景象,各种他从未见过的奇巧物件、来自异域的香料布匹、闻所未闻的吃食饮品,都在这片灯火下熠熠生辉。
这盛世,似乎真的因为一些微小的改变,而变得更加璀璨了。
轿子终于驶离了最拥挤的朱雀大街,拐进了相对安静一些的坊巷。
灯火依然明亮,但人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更近处的、从各家各户传来的欢声笑语和饭菜香气。
农长的宅子坐落在一条清幽的巷子里,门脸瞧着并不张扬,只挂着两盏恰到好处的大红灯笼,映照得门楼古朴而沉稳。
然而,一入内,便觉别有洞天。
宅院占地颇广,几进几出,廊回路转,仆役众多,皆是脚步轻快,训练有素,却又不见喧哗,透着一股低调的豪奢和世家底蕴。
院子里种着几株耐寒的松柏,枝头挂着小巧的彩灯,与屋檐下的灯笼交相辉映,既有书卷气,又不失生活暖意。
轿子停稳,陈纤歌跟着农长和农灵若下了轿。
一股混合着炭火和食物香气的暖意扑面而来,与外面的寒冷形成鲜明对比。
宅子里传来一阵欢快的犬吠声,一条毛色油亮的田园犬摇着尾巴冲了出来,围着农灵若亲昵地打转,显然是熟识的。
“阿黄,乖。”农灵若笑着摸了摸狗头。
“进来吧,杵在门口当门神?”农长没好气地瞪了陈纤歌一眼,率先迈步入院。
陈纤歌赶紧跟上,一边走一边好奇地打量。
宅子里灯火通明,仆人们端着各色菜肴穿梭往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诱人的饭菜香。
他感觉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
农长带着他们穿过前院,绕过影壁,来到张灯结彩的正厅。
厅堂里布置得温馨而喜庆,正中央摆着一张能坐下十几人的大圆桌,上面已经琳琅满目地摆满了丰盛的菜肴,热气腾腾。
桌边已经坐了不少人。
有几位气质儒雅、与农长年纪相仿的老者,应是农长的至交好友。
还有一对看起来雍容温和的中年夫妇,正含笑看着农灵若,想必就是农灵若的父母。
此外,还有几位年轻人和长辈,大概是农家的旁系亲属,此刻都带着笑意看向刚进门的三人。
而在厅堂的一侧,靠墙的地方,赫然立着一个沉稳的楠木剑架。
剑架上,静静地躺着一把剑。
那剑鞘呈深沉的木色,素雅无纹,却透着一股内敛的质感。
剑柄露出一截,缠绕着紧密的黑色布条,看起来朴实无华,甚至有些普通。
然而,当陈纤歌的目光落在它身上时,他却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仿佛那不是一把死物,而是沉睡着某种锋锐的力量。
“欧阳那老家伙手艺还行,没给你小子打把真正的烧火棍。”
农长指了指那把剑,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去看看,合不合手。”
陈纤歌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快步走到木架前,伸出手,握住了那朴实的剑柄。
入手微沉,布条下的触感温润而贴合。
他缓缓将剑从鞘中抽出——
嗤!
一道凝练的寒光,如同撕裂夜空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整个厅堂!
厅中众人的说话声似乎都停顿了一瞬。
剑身狭长,线条流畅优美,宛如秋水。
在厅堂明亮的灯火下,剑刃闪烁着令人心悸的森然冷芒,薄而锋利,仿佛轻轻一挥就能割裂空气。
剑身上没有任何繁复的花纹,只有纯粹的、经过千锤百炼的金属光泽,却透着一股极致的纯粹和凛冽的杀意。
这哪里是什么“烧火棍plus”?
这分明是一把……饮血封喉的真正利器!
陈纤歌握着剑,感觉一股冰凉的锐意从掌心传来,顺着手臂直达心底,激得他一个轻颤。
他下意识地轻轻挥动了一下。
剑身划破空气,发出极其细微却清晰可闻的“咻”声。
动作虽然生涩笨拙,但剑本身的平衡感和恰到好处的重量感,却让他感到无比的趁手,仿佛这剑天生就该握在他手中。
【系统提示:检测到宿主接触高品质武器。武器属性评估中……】
【武器名称:无名(待命名)】
【品质:精良】
【属性:锋锐(大幅提升切割能力)、破甲(对物理防御有额外伤害)、坚韧(不易损坏)】
【系统评价:一把由技艺精湛的匠人倾心打造的优秀武器,远超寻常制式刀剑,能显着提升宿主的战斗能力(虽然宿主目前基本没有战斗能力)。】
“精良!”
陈纤歌在心里无声地惊呼,那双万年不变的死鱼眼里,难得地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狂喜。
这可是他来到这个危机四伏的大唐后,除了那个只会提示的破系统外,第一次接触到这种级别的“神兵利器”!
他猛地抬头,看向含笑看着他的农长,又看向旁边眼睛亮晶晶、同样为他高兴的农灵若,脸上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点傻气的灿烂笑容。
“谢谢……谢谢师父!谢谢师姐!”
他由衷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激动。
74 年夜饭桌上的“显眼包”
那道凝练的寒光在厅堂里一闪而逝,仿佛只是错觉。陈纤歌小心翼翼地将剑身滑回朴素的木鞘,动作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郑重。剑归鞘的刹那,那股凛冽的锋锐感似乎也被暂时封存,只留下手中温润贴合的触感和沉甸甸的分量。
他能感觉到,厅堂里所有人的目光,或好奇、或审视、或赞许,都落在了他和这把剑上。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让他这个习惯了角落里蹲着的“显眼包”浑身不自在,脸上那万年不变的死鱼眼都快维持不住了,嘴角抽了抽,想笑一下表示感谢,结果扯出来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行了,别抱着那块破铁傻乐了,口水都要流剑上了。”农长那熟悉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寂静,语气里带着七分嫌弃三分……嗯,似乎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过来坐下吃饭!饿死鬼投胎也没你这么磨蹭的!”
“哎,好嘞!”陈纤歌如蒙大赦,赶紧把剑连鞘一起小心翼翼地放回楠木剑架上,动作快得像怕那剑会烫手似的。
农灵若抿嘴一笑,走过来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走吧师弟,先吃饭,菜都要凉了。”她的手指温软,带着少女特有的馨香,让陈纤歌那颗因为紧张而有点乱跳的心稍微安定了些。
他顺着农灵若的力道,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挪到了那张巨大的圆桌旁。
“来,纤歌,我给你介绍一下。”坐在主位旁的、那位气质温婉娴静的中年美妇人笑着开口,声音柔和得像春风拂过湖面。她穿着一身绛紫色的锦缎长裙,头上梳着雍容的发髻,插着几支成色极好的玉簪,眉眼间与农灵若有几分相似,正是农灵若的母亲。“这是你师父的几位老友,这位是太常寺的李少卿,这位是国子监的王祭酒……”
美妇人一一介绍过去,那几位老者都含笑点头示意。陈纤歌赶紧学着电视里看来的样子,笨拙地拱手行礼,嘴里含糊地念叨着:“李大人好,王大人好……”心里却在疯狂吐槽:乖乖,太常寺少卿?国子监祭酒?这桌子旁边坐着的,不是部级高官就是学术界泰斗啊!我一个太医院杂役学徒,混在一堆大佬中间吃年夜饭,这画风是不是有点太魔幻了?
“这位是灵若的父亲。”美妇人又指了指身边那位面容儒雅、眼神沉稳的中年男子。
“世叔好。”陈纤歌再次拱手,感觉自己的腰都快弯成虾米了。
“不必多礼,坐吧。”农父笑了笑,态度温和,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一下,似乎有些好奇,但并未多问。
还有几位看起来像是农家旁系亲属的男男女女,也都对他投来友善或好奇的目光。陈纤歌一一见礼,脑子里已经是一片浆糊,只记住了满桌子的人,没记住几个名字。
总算挨到落座。他被安排在农灵若旁边,对面就是农长那张臭脸。屁股刚沾到铺着软垫的椅子,陈纤歌的目光就被桌上那琳琅满目的菜肴给彻底吸引了过去。
我的老天爷!这才是真正的年夜饭啊!
跟眼前这桌比起来,他上辈子吃过的所有年夜饭,都只能算是……员工餐?
桌子中央,摆着一只烤得油光锃亮、足有脸盆大的……这啥玩意儿?看着像羊,又好像不是?旁边是一大盘红烧蹄膀,色泽酱红,颤巍巍,看着就软糯入味。清蒸鲈鱼,白嫩的鱼肉上点缀着翠绿的葱丝和红色的椒丝,鲜气扑鼻。还有金黄酥脆的炸虾球、用料十足的佛跳墙(虽然他不知道这时代叫不叫这个名,但那浓郁的汤汁和丰富的食材骗不了人)、翠绿欲滴的炒时蔬、造型精美的各色点心……冷盘热菜,荤素搭配,蒸、煮、炒、炸、炖、烤,几乎囊括了他能想到的所有烹饪方式。
香气!浓郁到化不开的香气!肉香、鱼香、酒香、菜香……混合在一起,霸道地钻进他的鼻孔,勾得他肚子里的馋虫开始集体造反,咕噜噜地叫唤起来。
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那双死鱼眼瞪得溜圆,恨不得把整张桌子都印在脑子里。
“咳。”对面的农长轻轻咳嗽了一声,端起面前的酒杯,“诸位,今日除夕,难得故友亲邻齐聚,老夫先敬大家一杯,祝各位新岁安康,万事顺遂!”
众人纷纷举杯,说着吉祥话。陈纤歌也手忙脚乱地端起面前的小酒杯——里面是度数不高、带着果香的米酒,跟着众人一起喝了一小口。
“纤歌是吧?”坐在旁边的李少卿放下酒杯,笑呵呵地看向他,“听农兄说,你小子心思活络,在太医院弄出了不少新奇玩意儿?那琉璃器皿,还有那烈酒,可是让老夫开了眼界啊。”
陈纤歌心里咯噔一下,来了来了,大佬的垂询来了!他赶紧放下筷子(他刚才已经忍不住想夹块肉了),正襟危坐:“小子不敢当,就是瞎琢磨,瞎琢磨……”
“呵呵,能在太医院那种地方‘瞎琢磨’出名堂,可不是一般人啊。”国子监的王祭酒也捋着胡须笑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陈纤歌被夸得脸颊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这点小聪明,跟这些真正的大佬比起来,算个屁啊!
“行了行了,别捧这小子了,再捧他尾巴都要翘天上去了。”农长不耐烦地挥挥手,瞪了陈纤歌一眼,“吃菜!堵不上你的嘴?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八辈子没吃过饭?”
虽然话不好听,但却意外地替陈纤歌解了围。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
农灵若的母亲夹了一块晶莹剔透的虾球放到陈纤歌碗里,柔声道:“快吃吧,尝尝这个,是后厨新做的。”
“谢谢师娘!”陈纤歌脱口而出,说完才反应过来,人家是农灵若的母亲,自己这么叫好像不太对?他偷偷瞟了一眼农长,老头子只是哼了一声,没说啥。农母则是愣了一下,随即笑意更深了:“好孩子,快吃吧。”
陈纤歌这才放下心来,拿起筷子,夹起那块虾球,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
外壳酥脆,内里q弹,虾肉的鲜甜瞬间在口中爆开!
好吃!太好吃了!
他感觉自己味蕾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雀跃。
有了第一口,后面的就顺理成章了。他努力维持着基本的餐桌礼仪,但下筷子的速度明显加快了不少。红烧蹄膀软糯脱骨,肥而不腻;清蒸鲈鱼鲜嫩爽滑,入口即化;那不知名的烤肉外焦里嫩,带着独特的香料味……
他吃得埋头苦干,像只勤劳的小仓鼠,两颊塞得鼓鼓囊囊,眼睛却还在不停地扫描着桌上的其他“目标”。
农灵若看着他这副样子,忍不住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低声道:“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声音里带着笑意。
陈纤歌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吃相可能有点过于豪放了,尤其是在一群大佬和长辈面前。他老脸一红,放慢了速度,但眼睛里的光芒丝毫未减。
这顿年夜饭,是他来到这个大唐世界后,吃过的最丰盛、最热闹,也……最不自在的一顿饭。
丰盛的是菜肴,热闹的是气氛,不自在的是他这个格格不入的“显眼包”。
他一边努力地往嘴里塞着美食,一边竖起耳朵听着桌上众人的谈笑。他们聊着朝堂轶事,聊着诗词歌赋,聊着长安风物,偶尔也会问农长一些关于太医院或者养生的问题。那些话题,陈纤歌大多听不懂,也插不上嘴,只能默默地当个背景板,顺便感慨一下古代上流社会的社交生活。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厅堂里的气氛愈发热烈融洽。窗外,烟花炸裂的声响一阵接着一阵,将节日的氛围推向高潮。
陈纤歌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皮,感觉已经吃到了嗓子眼。他靠在椅背上,看着眼前这幅温馨热闹的画面:农长和老友们捻须谈笑,农父农母温和地招呼着客人,农灵若正和几个同辈的亲戚小声说着什么,脸上带着甜美的笑容……
心里某个地方,那点因为远离故乡而产生的孤寂和伤感,似乎被这满屋的烟火气和人情味,悄悄地冲淡了那么一丝丝。
也许,这个危机四伏、光怪陆离的大唐,也并非全是冰冷和陌生。
至少今夜,在这温暖的灯火下,他这个“显眼包”,也蹭到了一顿热气腾腾、有人情味的年夜饭,还有一把……贼拉风的剑。
嗯,新年,好像也没那么糟。他打了个满足的饱嗝,死鱼眼里难得地透出几分安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