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深处,黎渊从未见过这样的隋明昭:
他面色惨白,平时常带着和煦笑意的嘴角,大概是因为疼痛,此刻紧紧抿成一条线。右手臂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像是被锋利的刀刃划过,伤口边缘参差不齐,有丝丝缕缕黑雾从中升腾而出,微微外翻开的皮肉泛着刺目的红,血还在缓缓渗出,顺着手臂蜿蜒流下,滴落在地上,形成一小片暗红色的血泊。
“来了?”看见来人,隋明昭毫不意外,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将受伤手臂欲盖弥彰地往后移了移,侧身挡住,没再让那狰狞的伤口大剌剌地展露在两人面前。这个时候他还有闲心,抽出空来朝黎渊调侃道:“之前还指责为师出现的神不知鬼不觉,如今看来,小渊你也不遑多让。”
他嗓音隐约带着笑意:“走路悄无声息的,如果不是为师感知到了你的气息,谁能知道有人来了呢。”
“别笑了,”黎渊抿唇,难得没有反驳自己师尊,他秀眉微蹙,语气中有丝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担忧:“会扯动伤处。”
“我不能笑吗?”隋明昭讶异,挑眉道:“怎么?平日里管天管地还不够,现在还管上了你师尊笑不笑?”
黎渊暗自咬牙,他知道隋明昭说的什么意思,管天管地的话源自于一句民间谚语,原句相当粗俗——管天管地,管不住屙屎放屁。
指人管得事再多,也管不了别人正常生理现象。
隋明昭借用这句,其实就是在暗戳戳地说他管的多!
黎渊搞不懂都受伤了,这人怎么还能笑得出来,还有有闲心跟自己在这扯闲话。
还有,他把手臂往后挡住,就以为自己看不见了吗?那地上还有一摊血呢!这不是典型的掩耳盗铃么!
黎渊无语,对自己师尊幼稚程度又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看在自己师尊受伤的份上,他不跟他计较。
“怎么搞的?”黎渊问,神情不自觉地紧绷着。
或许连黎渊自己都未曾察觉,他这句问话中所蕴含的紧张都快要满溢出来了。
可隋明昭察觉到了。这次是真真切切的感到诧异,看着徒弟那如羊脂白玉般精雕细琢的脸上,由于紧张而紧绷着的下颌。一股难以言明的情绪从隋明昭心底蔓延开来。
“不碍事。”他索性也不藏了,将之前遮挡在身后的受伤手臂重新现于人前,行若无事般活动了几下,伤口边缘被动作带动拉扯得变形。
“你疯了?”黎渊震惊地瞪大了双眼,神情难以置信,快步走上前去,避开伤处,一把抓住了自己师尊受伤了还在乱动的手臂。
“这不是演示给你看吗,”隋明昭笑,示意徒弟松开紧箍自己手臂的手,抬臂活动了一下,耐心解释道:“受伤不严重,只是这伤口看着骇人,不影响行动。”
黎渊不信,他跟隋明昭生活了近十年,印象里,隋明昭都是高高在上,做什么事都游刃有余。他就从没见过隋明昭受过伤,而这次,他头次见过隋明昭负伤,那豁开的伤口、已经凝固的鲜血、伤口处翻涌而出的黑雾……种种不寻常迹象。说受伤不严重,谁信?哄小孩呢?
“谁伤的你?”黎渊言语中隐藏着浅淡不悦,他不高兴自己看中的猎物被他人所伤,有种自己的所有物遭他人窥探,自己又无能为力的感觉。这种感觉简直糟糕透了。同时,他又心底疑惑,隋明昭修为已是大乘巅峰,可以说是修真界第一人,谁又能伤得了他?
隋明昭抬起自己另一只完好的手臂,用手指轻轻抚了抚黎渊无意间皱着的眉心:“小小年纪,皱什么眉头,再皱就要长皱纹了。”
“别打岔!”
黎渊顾及着隋明昭另一边手臂的伤处,怕带动牵连,就没如以往一样直接推打掉对方在自己眉心流连的手。
只是后退了两步,自行避开隋明昭触碰。
“我……”,隋明昭刚开口,话还没讲出。
就被黎渊先打断了,黎渊盯着他,脸上写满了警惕,这种警惕,源自于以前被隋明昭多次糊弄得出来的经验:“别想转移话题!”
一副我已经预判了你的预判的模样。
见此,隋明昭有一瞬间的愣怔,他没料到黎渊会是这种反应。
心里不禁感慨,到底是小徒弟长大了,不好糊弄了。
看来,下次糊弄方式要多费心想想了。
先不论隋明昭内心怎么想,光说黎渊这边,他目光一寸不落地紧盯着隋明昭,好似生怕漏过对方脸上每一个细微表情。
一动不动,盯久了,他眼睛竟也不觉得酸痛,依旧眨都不眨一下。
像双假眼,隋明昭忍不住想,但他又很快否认了,因为假眼没有黎渊这么有神,里面探究的目光滚烫得像要把人灼伤。
一动不动,僵着,固执地等着对方回答。
被这么一双黑黝黝眼睛盯着,盯久了隋明都觉得内心有点发毛。
以前怎么没发现小徒弟这么会熬人呢?
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
难道是去执法堂学来的?隋明昭回忆了一下记忆里对执法长老的依稀印象,寻思着是否有可能小徒弟被那帮人带坏了。
唔,那姓周的好像也不这样吧?整个执法堂都没听说过还有用眼睛盯人的审讯手段。
看来是小徒弟自创。
那没什么好说的了,只得老实交代。
于是,在黎渊自己都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他终于听到了自己师尊开口。
隋明昭笑叹了口气,无奈道:“好吧,不瞒你。”
黎渊嘴角微扬,幅度极小,很快又平复下来。他眨了眨眼,活动了下盯久了差点僵掉的眼睛。凝神听对方讲。
“遇到了一个熟人。”隋明昭斟酌着说,“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了,十年前乐吾镇山神庙林之平。”
“师尊,”黎渊打断他的话,“我不是少年痴呆,十年前我八岁早记事了。”
“您应该不是被林之平所伤吧?”黎渊狐疑,他当然不信林之平能有本事伤害到隋明昭,但既然隋明昭提起这个人,那大概跟林之平有关。
“当然不是。”
隋明昭否认。他伸手从柜台暗格里取出伤药,单手将药粉撒在伤口后,用纱布将伤处层层包裹,最后,抬起那只裹着纱布的受伤手臂,朝着黎渊的方向递过去,十分好脾气地跟徒弟商量:“帮忙扎一下?”
黎渊沉着张脸上前,动作却很是轻柔快速,缠绕好的纱布布尾打好结。黎渊又观察了一番,询问隋明昭松紧是否适中,确定不影响行动后,才顺带着将台面上多余的药物收拾好。
“是林之平背后的邪修势力?”黎渊问。
“算是吧,”隋明昭这会儿被收拾好了,整个人都觉得清爽了许多,舒舒服服地倚靠在床背旁,看着地上那摊血被黎渊用清尘决清理干净。
外界千金难求的灵晶铺成的地面,又恢复了原先一尘不染的模样。
黎渊用眼神无声催促着隋明昭继续说。
隋明昭不急,欣赏了会小徒弟自创的新招,十分有眼力见的赶在徒弟发飙前将话讲完:
“跟林之平他口中所谓的‘尊上’打了一架。”似是想到了什么,隋明昭眼神微凝,眸中一丝异样情绪稍纵即逝。快得连黎渊都没能察觉。
林之平口中的‘尊上’?
黎渊心神一动,是十年前就跟隋明昭作对的邪教组织。
或者说是更早,因为他是十年前才来到隋明昭身边。
这只是他所知道的。
而有可能更早的……
黎渊若有所思的看了眼自己师尊,对方从没讲过。
他对这方面了解的实在不多,虽然这些年他私下查了不少,修真界正魔两道各大门派,除了魔道极个别,其余大部分,他都对他们宗内情况了如指掌,而林之平背后的尊上就属于在魔道极个别之内。
不知道是谁,不知道是魔道里什么门派。
他们的教徒在民间游走,经常更换派别名号,而不管换哪种名号,在魔道都查无此派。
可他们背后却属于同一帮势力,互相来往互相串通。
听命于同一个‘尊上’。
黎渊查了两年多都没查出这个‘尊上’真实面目。
“打输了?”黎渊问。
“没,就是有点棘手。”隋明昭眯了眯眼,哼笑道:“他也不好过,腿被我打断了一条。”
黎渊敏锐地察觉到了隋明昭话语中与对方的熟稔。
他心里莫名有些不畅快,语气不自觉带了些冲,硬邦邦地问:“你认识他?”
听出黎渊语气中明显气恼,隋明昭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一时没反应过来徒弟又在气什么,下意识地回答道:“认识。”
回答完,隋明昭心里琢磨。
小徒弟可能是在气自己当年没告诉他。隋明昭心想。
如果是这样,那可真是误会他了。
误会是小,小徒弟继续气恼下去是大,气大伤身。隋明昭自觉原因已经想明白了,为了防止小徒弟再钻牛角尖,他连忙补充道:
“十年前不知道林之平说的是他,是今天见过了才知道的。我与他……以前的确认识,他算是我的同窗。此事说来话长,你要听的话,坐下来,我慢慢讲给你听。”
黎渊狐疑地看着他,似是在掂量他言语中的真假。
隋明昭抬起一只手,信誓旦旦保证道:“你想听什么,绝对知无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