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是在边关出生的。”君不离陷入了回忆。
从他有记忆起,边关的风沙,斑驳的城墙,凶悍的边民构成了他八岁之前的所有记忆。
“边关生活很苦,可也很简单,边境巡逻,屯田驻兵,闲暇时去打打猎物,忙时就跟外敌厮杀。”
“可是,边关士兵没有倒在战场上,反而死在了饥饿,严寒之中。”
“军饷一日一日的推辞不发,军粮一天一天肉眼可见变得稀少,御寒之物最后也只剩下了自己打猎所得的兽皮。”
“大批大批的士兵没有倒在奋命搏击的战场上,反而倒在了朝廷官员的贪污腐败里。”
“八岁那年回京,皇城的繁华迷了草民的眼,一件件货物换算成金银,又和一条条人命划成了等号。”
说到这里,君不离停下了回忆,盯着容小小一字一句说道:“公主殿下知道皇城物价吗?草民在边关一年花费竟不及皇城一月。”
容小小看着君不离,良久才开口:“你回京可是因为扶灵?”
“是。”君不离答道,“父亲边关战死,好在最后胜利,草民得皇上恩典最后扶灵还京,感激不尽。”
容小小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
那场战争她隐约知道一点内幕,皓虎国大军压境,意图边关十二城,冠军侯嫡子君承志率军迎战,虽战胜而归却也马革裹尸而回。
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当时云氏一党和陈氏一党夺权,各自为自己党派争取利益斗得是你死我活。
而其中君承志所上报的粮饷费用也在他们争夺的利益之中。
容小小抿了抿嘴,声音带了一丝哑意:“本宫知道现在说这些没用,但是当时粮饷的费用父皇是批了的。”
君不离点点头,面色没有丝毫变化:“草民知道。”
容小小讶然:“你知道?”
君不离再次点头,事实上,不止他知道,父亲也知道,战死的边关军民更知道。
“父亲死前曾告诉草民,皇上虽然爱享乐,重美色,却绝不会苛待军民到无饭可吃的地步,定是朝中有人私自昧下边军的粮饷,中饱私囊。”
容小小沉默了,确实如君承志所说,当时德宗批完边关所需粮饷后,银子前脚出了国库,后脚就被云陈两党瓜分了大半,再到边关这一路上的层层剥削,最后才导致边关粮草严重不足,即便打了胜仗也是惨胜。
容小小看着君不离,眼底晦涩不明:“你不恨父皇?”
君不离默然不语,整个人站在那里仿佛岩石,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说吧。”容小小深深的吸了口气,缓缓说道:“本宫恕你无罪。”
君不离沉默片刻,方才吐露几个字:“当时是恨的。”
想起当时看见父亲伤痕遍布的尸体,眼含不甘的绝望,他怎么可能不恨!
他恨不能直接冲回皇城杀尽那些不做人事的官员!
恨不能直接冲到德宗面前问问他为何要放任那些人至此!
难道边关将士的痛苦和呐喊一律都听不见吗?
他替父亲不值,替死去的边军士兵感到委屈。
他们所效忠的帝王是个无能之辈!
他们拼死换来的胜利对上位者来说毫无价值,皇城依旧繁花似锦,车水马龙,没有人为他们的死去默哀,就连他们死后的抚恤金也被克扣,落在家人手中的十不存一。
君不离怎么可能不恨!他恨透了!
容小小只是静静的看着他,无意为德宗辩解什么。
若她是君不离,她也是会恨的,甚至她会不择手段的与那些害她家人之人不死不休,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可是她不是君不离,她无法感受君不离当时的痛苦,她只能看着,看着君不离如今淡漠的诉说着他当时的愤恨,不甘。
“现在呢。”
容小小的声音越发嘶哑,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这几个字。
君不离笑了笑,圆润的脸上竟有一丝看破红尘的释然:“不恨了。”
“我刚回来的前三个月,祖父和两位哥哥天天陪着我,怕我一时冲动做下傻事。”
“我二哥脾气最为暴躁,可为了我那三个月他没出过一次门。”
“我知道大哥二哥心中的痛苦不比我少,我看过他们偷偷的哭过好几次。”
“每一次看见我都觉得更加痛苦,每一次我都想冲出去质问他们,既然痛苦为什么还要拦着他不让他去报仇。”
君不离看着容小小:“公主可知我为何没有质问他们?”
容小小注视少年的眼睛:“因为你知道答案。”
君不离点头:“对的,我知道,答案只有一个,他们害怕再失去我。”
“痛苦是可以累积的,当一个人的痛苦达到极限的时候,他会丧失对外界的一切感知。”
“我为父亲的死感到痛苦,为边军将士的死感到痛苦,为不能替他们报仇雪恨感到痛苦,为明知祖父、兄长心中难过却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感到痛苦,为不能让家人放心感到痛苦……”
“我几乎要被痛苦淹没了。”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祖父斑驳的白发出现在我眼前,我才明白被痛苦一直折磨的人不止我一个。”
容小小静静的听着,心中涌现出酸涩,眼睛似乎开始发热了,容小小转过身,调整自己的呼吸压下心头那丝酸涩。
君不离看着少女的背影,突然就整个释怀了。
“我曾经问过祖父,既然皇上不值得托付,为什么我们还要为他去征战沙场,奉献生命?”
“祖父跟我说,君家守护的并不是皇上的江山,而是景元百姓的故乡。”
“山河破碎,百姓无家可归才是苦;生老病死,无法葬于故土才是苦;何去何从,说不清来路才是苦,乱世浮萍,没有归处才是苦。”
“公主,草民谨以此身向公主承诺,只要我君家还有一个人,就绝不会让百姓生无家可归,死无处安葬。”
君不离跪地行礼,额头碰触地面,语气铿锵,身姿如同坚固的磐石,能抵抗任何风暴。
容小小黄色的宫装上晕染出一团团深色的痕迹,过了一会儿,才带着些狠意的向君不离保证。
“你放心,若是这种事再发生一次,我亲自抽死我那不中用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