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堂,又被称作“万卷藏书楼”,坐落于医巫闾山的绝顶大望海山上。
这里曾是东辰人皇王耶律倍的私人藏书楼,藏书之广,几乎可与中原皇室典藏比肩。
从医学、文学、佛学经典,到绘画、汉学、法术秘卷,无所不包。
相传,这些书籍大多是当年耶律倍倾尽重金,一点点从中原搜集而来。连年战乱,令许多典籍在中原几近失传,可这里,却可能仍然存有。
李思穆年幼时,便仰慕这位人皇王,心生向往,盼着有朝一日能亲眼见识这座藏书楼的风采。只是……
国破山河覆,物是人非。
此刻,她终于站在望海堂门前,却不是昔日仰望之心,而是带着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绪。
眼前的藏书阁高耸入云,宛如一座沉默的巨大宝藏。
他百无聊赖地咬着嘴里的稻草,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想着:
昨夜萧钰明明是安排封崎陪这位花魁小姐四处走走的,可天一亮,封崎却莫名其妙地死活要把这差事推给他。他平日里不是对萧钰唯命是从的吗?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真是麻烦。
陪姑娘逛山逛书楼,没意思得很,还不如睡个懒觉。
可就在他满心无聊之际,余光瞥见身侧的少女微微仰头,凝视着门楣上的匾额,眸色深远,唇角轻叹:
“这位契丹儒者,终于可以魂归故土,与他的收藏长眠于此,应该是开心的吧……”
花舞的语气透着些许感慨,像是在和眼前的山川对话。
白衍初原本懒洋洋的神色稍稍一动,目光斜斜扫了她一眼,忽然问道:
“李姑娘,想必是见过这位儒者的吧?”
声音漫不经心,像是随口一问,却精准地捕捉到了她话语中的线索。
花舞微微一怔。许久没人称呼她的姓氏了,听着竟有些陌生。
怔了片刻,她才浅浅一笑,点头:“嗯呐,曾有一面之缘。”
被问得有些猝不及防,她本是随口一叹,却没想到身旁这看似吊儿郎当的少年,心思竟如此细腻,随意几句话便剥开了她言语间的蛛丝马迹。
白衍初见她眼神微闪,忽然来了点兴致,挑了挑眉,随意地道:
“后世人都说,他流亡中原后,本性显露,嗜饮人血,甚至在姬妾手臂上刺洞吸血;侍婢若犯了错,他便以火烫身,甚至挖掉她们的眼珠。他的妻子夏氏更是因惧怕他,最终削发为尼。啧啧……李姑娘,你见过的人,真是挺有意思。”
这语气,分明是带着几分调侃的。
坊间关于这位人皇王的八卦轶事,五花八门,褒贬参半。毕竟陈年旧事已难考据,茶楼酒肆的说书先生如何编排,全凭一张巧嘴。
花舞微微偏头,沉思片刻,答得格外谨慎:
“奴家也仅仅是在很小的时候,见过这位东丹王一面。他自大辽出逃时,随侍左右的是一位丰采卓然的高美人。可没过多久,高美人便香消玉殒。而他的汉族王妃夏氏,最终却是遁入空门。不过……”
“不过,人皇王的正妻述律氏,如今早该改口称萧氏,依旧稳坐东辰国的摄政皇太后之位。”
萧钰自藏书楼内缓步而出,半是唏嘘半是调侃,将她未尽之言替她补完。
她笑眯眯地走近,轻轻拍了拍花舞的肩膀,语调轻松而带着点揶揄:
“从来不缺能与帝王平起平坐的女人。而耶律氏,就算有登天之能,也难逃命运的长河里,蹦出一两个同胞兄弟,将他的辉煌人生画上句号。”
李思穆微微一怔,小脸顿时染上一层浅浅的霞色,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般,慌忙朝萧钰欠了欠身,连连摆手:
“啊!我并非这个意思,萧姑娘千万别误会——”
这几日的接触下来,李思穆已然摸清了些门道。
眼前这位看似不过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女子,可是位顶着皇族萧氏的郡主。在辽军中的威望不逊色于那位“玩世不恭”的惕隐大人。
她手中或许没有实权,却能让辽军折服。那些高阶将领们对她恭敬又亲切态度,比对待惕隐大人时还要更甚几分。
辽军表面上上下级关系和睦亲厚,实则军纪森严,等阶分明。
能在这样的军伍里拥有如此影响力,花舞推测,这位萧姑娘即便是皇族旁支不受宠,也必定曾跟随某位权势滔天的将帅,领兵征战过沙场。
而如今,她竟能如此随意地谈论大辽皇族,丝毫不见顾忌……
花舞愈发笃定,自己误打误撞救下的,恐怕是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
于是乎,相较于白衍初、封崎,乃至那位惕隐大人,她在面对萧钰时,格外地谨言慎行。
萧钰将她的拘谨看在眼里,未作言语,只静静地望了她片刻,直至将人盯得微微发毛,才收回视线,淡淡地岔开话题:
“我们会在医巫闾山停留几日,等你伤势好些,再送你回伶人舫。惕隐大人难得良心发现,赔了你一条船……”
她抬手制止花舞即将出口的道谢,语调平淡:“不必谢,我已经替你谢过了。”
顿了顿,她继续道:
“这几日若想看书,可以自由出入藏书阁,我已经同守卫打过招呼。眼下朝廷派来接管的官员还未抵达,这里还算清静。”她目光微微一顿,似是随意地补充,“这处藏书,许多在中原都已难得一见,我们几个粗人没什么兴趣,倒是你,应该能看个过瘾。不过……”
她话音微顿,语气轻描淡写,眼底却隐隐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锋芒:
“你最好避着点惕隐大人,那人……不是什么善茬。”
花舞微微一怔,后半句话她没太听懂,但大致能意会萧钰的意思:只要躲着惕隐大人,就能自由出入藏书阁?
一念至此,她心头顿时雀跃不已。
望海堂藏书阁乃是皇家禁地,昔日高高在上、寻常人难以企及之地。
花舞原本不过是想登高远眺,哪曾想竟能得以入内?
这一刻,她再度笃定心中猜测——萧姑娘,必然是皇室里那个“不能说的秘密”。
能一睹人皇王的珍藏,她心潮澎湃,忍不住连声道谢:“谢谢,太感谢了——”
萧钰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语气随意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书,本就是给人看的,才显出它的价值。不用这么客气。”她顿了顿,轻嗤一声,眼神微微黯了几分,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事,“欠你一命是真……而我萧钰,最讨厌欠别人。”
说到这里,她索性伸了个懒腰,将那些纷杂的念头抛诸脑后,随意地朝白衍初招手:
“饿了!走,吃东西去。”
白衍初愣了一下,随即条件反射般跟上:“啊?哦!不过,你不是才吃过早饭吗?”
“那是一个时辰前的事了。”萧钰不以为然。
白衍初瞥她一眼,嫌弃道:“……你是猪吗?不,猪都没你能吃。”
“闭嘴!”萧钰一脚踹过去,理直气壮地反驳,“话这么多!要不你留下来陪美女看书?”
白衍初秒怂,立刻顺从地摆手:“吃饭吃饭!人怎么能不吃饭呢?”
正当两人勾肩搭背、相互调侃着往台阶下走去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
“那个……”
萧钰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只见花舞局促地搓着手,神色犹豫,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你们……不问吗?”
萧钰与白衍初对视一眼,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唇角微微扬起,语气淡然:
“你是李唐亡国公主的事儿么?我们早就知道了。”
花舞身子微微一晃,咬着唇,脸色煞白:“那你们还……”
她话未说完,萧钰已然笑了笑。那笑意温淡,却如秋日微风,透着不动声色的暖意。
“那又如何?”她指了指身旁的白衍初,眼里带着几分揶揄,“你看他,都不知道从哪儿蹦出来的莫名人士。”
白衍初:“……”凭什么我总是被拿来举例?
萧钰又抬手指了指自己,语调随意:
“再看看我,汉人奴隶与皇族的混血。”她迎着李思穆的目光,语气轻缓,却无比坚定,“身份、国家,真的没那么重要。活着就好。”
活着,才有希望。
微风轻拂,拂乱青丝,拂过苍白的面颊,也吹得花舞眼眶微红,泪光隐隐浮现。
曾经,也有人这样对她说过。
劝她,一定要活下去。
那时候,她曾绝望至极。
亲人尽数殒命,偌大的世间,只余她一人孤苦伶仃,唯一的弟弟亦不知所踪。
她想不通,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如何还能奢望希望?
可如今,再次听到这句话时,心境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希望,并非遥不可及的虚妄之物,它一直都在。
只是被一层灰蒙蒙的纱掩住,让她误以为早已失去。
许多年后,萧钰曾问她:“辽水一战时,你真的不害怕吗?”
作为一名歌舞姬,她是萧钰见过最有胆色的人。
怕?她怎么会不怕?!
她畏惧死亡,畏惧杀戮,畏惧战火燃尽一切生机。她怕极了!
可不知为何,只要她在,一切便不再显得那般可怖。
不论对错,不论成败……
至少,她终于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李姑娘,要不要考虑加入云梦楼?”
萧钰在吃完李思穆做的阳春面后,终于说出了这几天来最正经、最严肃的一句话。
白衍初用看怪物般的眼神盯着她,封崎则直接被汤呛得猛咳,手忙脚乱地拍着胸口。
而话题的主角——李思穆,却只是傻愣愣地眨了眨眼,眸中水光盈盈,仿佛收获了至宝一般,满脸的期待与兴奋:“我什么都不会,萧姑娘可愿意从头教我?”
萧钰若有所思地看了她片刻,随即微微点头:“好——”
等等,她们是认真的?!
封崎“啪”地一声,将碗撂在桌上,强行咽下嘴里的面,急得直摆手:
“李姑娘,你可别当玩笑话听!云梦楼的训练营可不是闹着玩的,稍不留神连命都可能丢了。”
萧钰倒是心思沉稳,摸着下巴认真盘算:“在正式加入之前,倒是可以先安排些特训。李姑娘年纪不大,身子骨也灵活,若是加强力量训练……”
“你到底是缺个厨娘吧?”
安静许久的白衍初突然打断,目光幽幽,精准道破某人的私心。
萧钰唇角微微上扬,笑意难辨,语气轻飘飘地应了一声:“嗯呐——”
她眯起眼睛,神色意味深长:“我很缺一个,不会给我下毒的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