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张敬之的崩溃,是拉开了地狱的帷幕。
那么,孙长明的瘫软,就是将这满堂的衣冠禽兽,齐齐,推入了深渊。
真实领域,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它像一面,最澄澈,也最残酷的镜子,照出了每个人灵魂深处,最丑陋,最肮脏的模样。
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精通权术,将谎言与伪装,运用得出神入化的朝廷大员们,在这一刻,集体失声了。
他们不是不想说话,而是不敢。
他们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舌头,已经不再属于自己。它变成了一条,最忠诚,也最恶毒的狗,会将他们内心任何一丝,试图掩盖的念头,都毫不留情地,拖出来,公之于众。
整个春秋楼,变成了一个,大型的,行为艺术现场。
有人,死死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仿佛,要将那些呼之欲出的秘密,硬生生憋回去。
有人,脸色铁青,双目圆瞪,浑身的肌肉,都在剧烈地颤抖,像是在和另一个自己,进行着殊死搏斗。
还有人,干脆两眼一翻,试图,用装晕,来逃避这一切。
可他们很快就绝望地发现,没用。
一个刚刚“晕”过去的户部侍郎,躺在地上,身体还在抽搐,嘴里,却开始,自动地,往外冒着梦话。
“……小翠……我的小心肝……等我把老婆的嫁妆,再掏空一点……就给你买个大宅子……”
他身旁,一个同僚,脸色,瞬间,变得比锅底还黑。
因为,他老婆,就叫小翠。
“王八蛋!”那同僚再也忍不住,一脚,就踹了过去。
“砰!”
“哎哟!”那装晕的侍郎,被一脚踹醒,惨叫一声。
他刚想破口大骂,嘴里,却不受控制地说道:“你踹我干嘛!你老婆,本来就是我相好!我还知道,你藏在床底下的那几封,跟北莽将军来往的信呢!”
“你!”
“你!”
两人,大眼瞪小眼,随即,像是两只被踩了尾巴的疯狗,扭打在了一起。
场面,彻底失控了。
“哈哈哈哈……”
徐凤年的笑声,肆无忌惮地,响彻整个大堂。他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飙了出来。
“有意思!太他娘的有意思了!”
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兴致勃勃地,充当起了现场导演。
“三弟!三弟!快!问那个!那个兵部的赵孟!你之前不是说,他暗通北莽吗?问问他,细节!我最好奇,他到底,卖了多少钱?”
徐无道没有理会自己这个,已经彻底玩嗨了的大哥。
他就像一个,冷漠的,拨弄着琴弦的乐师,优雅地,弹奏着,这曲,名为“毁灭”的乐章。
他的目光,落在了兵部侍郎赵孟的身上。
赵孟的脸上,早已,没有了一丝血色。冷汗,顺着他的鬓角,大颗大颗地,往下淌。
“赵侍郎。”徐无道的声音,很轻。
“我……我……”赵孟的牙齿,在疯狂地打颤,发出“咯咯”的声响。
“昨夜,火气,很大?”徐无道,问了一个,看似没头没脑的问题。
赵孟的瞳孔,骤然收缩!
昨夜,他得知护国大阵被破之后,就立刻,将自己书房里,所有与北莽来往的密信,付之一炬!
他怎么会知道?
他想否认,想狡辩。
可他的嘴,却发出了,绝望的哀鸣。
“是……是!我把,我卖给北莽那份,北凉边军换防图的底稿,给烧了!还有,北莽女帝亲笔,许诺我,事成之后,封我为南院大王的信……也烧了……”
“轰!”
这句话,像一颗真正的炸雷,在所有人的脑海中,炸响!
通敌卖国!
这可是,诛九族的死罪!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射向了赵孟。那目光里,有震惊,有鄙夷,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快意。
看到别人,比自己更惨,似乎,能稍微,减轻一点自己的痛苦。
赵孟彻底崩溃了。他瘫在椅子上,面如死灰,嘴里,还在不受控制地,往外,吐露着更多的细节。
“……我还告诉他们,徐骁大将军,有咯血的毛病……每年秋天,都会发作……”
“住口!”
一声暴喝,打断了他的话。
是徐凤年。
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森然的杀意。
他一步一步,走到赵孟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再说一遍?”
赵孟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北凉世子,他想求饶,想闭嘴。
可那该死的嘴巴,却继续说道:“世子殿下……我也是被逼的啊!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在北莽,欠了三十万两的赌债……他们拿我儿子的命,威胁我……”
“呵。”
徐凤年笑了,笑得,无比的,残忍。
“很好。”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转过身,走回了原位。
但所有人都知道,赵孟,和他全家,已经,被判了死刑。
这场,荒诞的,单方面的审判,还在继续。
一个又一个,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大人物,被迫,在光天化日之下,将自己,扒得一丝不挂。
贪腐,淫乱,构陷,背叛……
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的罪恶,构成了一幅,离阳朝堂的,地狱百景图。
有些官员,承受不住这种,精神上的凌迟,直接,崩溃发疯,在地上,又哭又笑。
有些,则像赵孟一样,引爆了更大的炸弹,将其他的同僚,也拖下了水。
整个春秋楼,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人间炼狱。
而就在,这片混乱与绝望,达到顶峰的时候。
“哐当——!”
茶楼的大门,被人,从外面,重重地,推开了。
嘈杂的大堂,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望向了门口。
只见,一队队,身披金甲,手持长戟的禁军,如潮水般,涌了进来,将整个春秋楼,围得,水泄不通。
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禁军,向两边分开。
一道,身穿龙袍的身影,缓缓地,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眼眶深陷,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二十岁。
但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一团,近乎疯狂的,毁灭的火焰。
是离阳皇帝,赵惇。
他竟然,亲自来了!
所有官员,都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想要跪下行礼。
可他们的身体,却像是,被钉在了椅子上,动弹不得。
因为,他们看到了,皇帝的眼神。
那不是,君主,看待臣子的眼神。
那是,一个赌徒,在输光了所有筹码之后,看着对手的眼神。充满了,怨毒,和同归于尽的疯狂。
赵惇没有看那些,已经形同叛变的臣子。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那个,从始至终,都安坐不动的,黑袍年轻人身上。
真实领域,同样,笼罩着他。
他能感觉到,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正在,撕扯着他的灵魂,要将他内心,最深处的想法,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但他,是皇帝!
他用尽了,自己最后一丝,属于帝王的意志,去对抗那股力量。
他一步一步,走到大堂中央,站在,徐无道的面前。
整个春秋楼,落针可闻。
“徐无道。”赵惇开口了,声音,沙哑,而又扭曲。
他想问:你究竟,想要什么?
他想吼:你这是在,动摇国本!
他想威胁:你就不怕,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吗?!
可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却是,他此刻,内心最真实,最疯狂的想法。
“朕……真想,把你,还有徐骁,还有整个北凉,三十万铁骑,全都,挫骨扬灰!!”
这句,发自肺腑的,恶毒咆哮,让所有官员,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天子,失态了。
然而,徐无道,只是,抬了抬眼皮,脸上,依旧,古井无波。
他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虎的皇帝,缓缓地,放下了茶杯。
然后,问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想问,却又,谁也不敢问的问题。
“陛下。”
“当年,京城白衣案,我娘吴素,被围杀之时。”
“你,明明,有能力阻止。”
“为什么,袖手旁观?”
这个问题,像一柄,最锋利的尖刀,狠狠地,捅进了赵惇的心脏。
赵惇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的脸,瞬间,涨成了紫红色,青筋,在他额头上,疯狂地跳动。
他想说,朕不知道!朕被蒙蔽了!
他想说,那是意外!是江湖仇杀!
他想说,朕事后,已经严惩了元凶!
他的嘴唇,在剧烈地哆嗦,他的灵魂,在疯狂地嘶吼,抵抗!
不!
不能说!
绝对不能说!
但是,那股,名为“真实”的力量,是如此的,霸道,不讲道理。
它撕碎了,他所有的伪装,扯烂了,他最后一块遮羞布。
最终,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无尽恐惧与怨毒的嘶吼,从他的喉咙里,爆发了出来!
“因为朕怕!!”
“朕怕你们徐家!朕怕徐骁的赫赫战功!朕怕那三十万,只知徐骁,不知朕的北凉铁骑!”
“朕就是要她死!朕巴不得她死!”
“只有她死了,朕才有理由,削弱北凉!朕才有机会,把你徐家,连根拔起!!”
“朕,才是天下之主!!”
这番,发自灵魂深处的,最恶毒,最真实的独白,如同,九天之上的神雷,狠狠地,劈在了每个人的天灵盖上。
徐凤年那张,一直,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脸,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彻底,凝固了。
他眼中的血色,一点一点地,弥漫开来。
一股,比刚才赵孟通敌,还要,浓烈百倍的,冰冷的,实质的杀气,从他身上,轰然爆发!
“锵!”
他腰间的北凉刀,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自动,出鞘半寸!
一直,默然不语的李淳罡,也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那只,独臂的袖袍,无风自动。
他的手,按在了,那柄,名为“木马牛”的剑上。
春秋楼的温度,骤然,降到了冰点。
死寂。
真正的,死寂。
皇帝的自白,还在,空中回荡。
而他,已经,亲手,为自己,敲响了,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