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的雨，下得泼泼洒洒，没有半分诗意，倒像是老天爷憋了一肚子火，直直地往人间倒脏水。汉口车站路一家挂着“老杨热干面”蓝布招牌的小摊前，油锅还在嘶嘶作响，案板上码好的碱水面条水汽氤氲，只是摊主老杨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此刻苦得能拧出黄连汁来。他脚边，撒了一地的油辣子和碎瓷片——那是被一个气红了眼的精瘦大姐砸碎的调料罐。
“八块！一碗热干面要八块！你当你的面是金子做的？还是这雨是你屋龙王下的？要收龙王税？”大姐嗓子尖利，雨水顺着她湿漉漉的刘海往下滴，更添几分火气，“昨天还是五块五！你们这系统心都是黑的！”
人群围了一圈，指指点点，大多是附近的街坊邻居，眼神里都带着相似的憋屈和不满。雨声，呵斥声，锅里的油炸声，搅和在一起，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
老杨搓着粗糙的大手，急得直跺脚：“不是我的锅啊！大姐！是那个码！那个长江支付的码！是它自动跳的价！它那个算盘打的什么数，我们哪晓得啊！”
“码？就是你们挂出来的那个催命符！”大姐指着摊位醒目位置贴着的蓝白收款码，雨水冲刷下，那二维码图案显得格外刺眼，“没这码子的时候，大家都讲个情面，风雨大了最多涨个块把钱意思意思。现在好了，它说八块就八块？它咋不算算我家屋里这个月水费电费交了没？”
正吵嚷着，“哐啷”一声脆响，另一个方向的摊点也传来骂声和东西摔碎的声音，很快又汇聚过来几个被雨淋透、脸色不善的男人。
雨幕中的汉正街批发市场仿佛也按下了静音键，喧嚣被压在沉闷的雨声下。沿街店铺门口挂着的收款码，像一块块冰冷的铁板，反射着灰暗的天光。
光谷，长江支付总部顶层会议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里。室内却是暖气融融，灯光明亮，巨大屏幕上是色彩斑斓的数据流和“未来智慧城市商户协同平台”的宏伟蓝图。雷宜雨一身熨帖的深色衬衫，没有打领带，姿态松弛地站在屏幕前，正用激光笔点着一个复杂的交互界面，对着几位来访的省商务厅官员和本地几家大零售商的代表侃侃而谈：
“我们的动态定价模型，核心是提升商户收益和供应链效率。比如，结合实时天气、人流热力和上游原料价格波动，精确到门店级别……”
会议室厚重的橡木门猛地被推开，冷风和焦虑一起涌了进来。徐汉卿几乎是扑进来的，甚至顾不上去扶额角被雨水打湿、粘在头皮上的一绺乱发，声音急促得有些变形：“雷总！紧急情况！全市……至少三十个热干面摊点被人砸了！雨大的商圈那边更严重！投诉客服被打爆了！网上都在骂我们是‘暴雨税’！”
雷宜雨手中的激光笔红点凝固在屏幕上某个复杂的几何结构上。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连窗外的雨声都似乎清晰了几分。刚才还在专注聆听的官员和商户代表们，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的徐汉卿，又转向雷宜雨。气氛陡然变得无比诡异。
“暴雨税？”雷宜雨重复了一遍，语速很慢，听不出情绪。他侧过头，目光仿佛穿透了玻璃幕墙，望向暴雨笼罩下那些愤怒的街巷。一丝极淡的、几不可查的懊恼，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深不见底的眼底泛起微澜，转瞬即逝。他清楚记得那次内部评审会上，当他提出这个基于历史数据和AI预测的“市井经济指数”动态定价模型时，老周团队的年轻产品经理眼中的兴奋——那是对技术掌控力和数据变现能力的陶醉。可终究是忽略了最根本的，也是最容易被算法冰冷数字覆盖的东西——人心的底线和生活的重压。这雨，不仅涨了面价，也把最现实的民生痛点冲上了风口浪尖。
“各位，不好意思，一点……小插曲。”雷宜雨转向会议室里的访客，嘴角竟然还扯出了一个极其浅淡的微笑，但那笑容如同蒙尘的水晶，缺乏应有的温度，“苏教授，麻烦你继续给各位领导朋友演示一下我们在供应链金融方面的最新突破。汉卿，老周在哪儿？让他带上团队所有人，马上到我小会议室开会。另外，通知所有本地媒体关系，一个小时内给我一份舆情简报，我要知道每一粒砸向我们的石子是从哪个方向来的。”最后几个字，咬字很重。
他放下激光笔，不再看屏幕上那宏伟的蓝图，转身朝门外走去，脚步沉稳如常，却透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徐汉卿赶紧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匆匆消失在走廊尽头。留下会议室内一群面面相觑的人，苏采薇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波澜，对着访客重新端起职业化的笑容，但那份从容下已然有了掩饰不住的裂痕。
在顶层那个只有核心团队才能进入的小会议室里，空气凝固得像块玻璃。雷宜雨坐在长桌尽头，没有看眼前站着的、汗流浃背不敢坐下的技术负责人老周和他的几个骨干成员。他手里拿着那份刚刚送到的、几乎被红叉覆盖打印区域的热力图——深红代表着投诉和冲突最集中的地方。技术宅们屏息静气，连咽口水的声音都被放大。
“算法没问题？模型很科学？”雷宜雨终于开口，声音平平，却像淬了冰，“老周，你告诉我，‘民生承受力’这个参数，我们模型里占比是多少？权重因子设定了没有？触发雨天阶梯涨幅的阈值的决策依据，考虑了最低工资标准了吗？考虑了最近水电气涨价的叠加效应了吗？”
老周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开始滚落，他喉咙发干：“雷总……这个……我们主要考虑了人流、原料成本和供需平衡，还……还没来得及把这个因子模块完全整合进去……”
“没来得及？”雷宜雨抬起眼，那目光像x光，能把人从里到外都看透，“没关系，市场会帮我们做压力测试，市民会帮我们完善用户体验，代价嘛……”他扬了扬手里的热力图报告，纸张发出哗啦的脆响，“……就是老杨们被砸的摊子，就是汉口武昌江岸三区冒雨上街的街坊邻居对我们戳的脊梁骨！我们费尽心思打下来的早餐支付江山，差点毁在一个没来得及整合的参数上！”
就在这时，徐汉卿又进来了，拿着最新的信息：“雷总，刚收到反馈，杭州系的几个大V账号在拼命煽风点火，把我们‘大数据霸权’‘搜刮民脂民膏’的帖子推到同城热榜前三了！还有匿名截图在传，说我们动态定价是为了配合上游面粉商涨价分赃！”
“哼，趁火打劫倒是挺麻利。”雷宜雨冷哼一声，对此毫不意外，“给法务和公关的指令不变，但现在不是缠斗的时候。当务之急，是灭火，把民心拉回来。”他突然转向一直沉默思索的苏采薇，“苏教授，用户扫码后台，能不能在技术上实现，让老用户生成一个特殊的一次性优惠券？”
苏采薇眼镜后的眼睛一亮：“技术上可以实现！类似分享拉新功能那种，但只能生成一次，且有核销绑定限制……只是具体逻辑……”
“好！”雷宜雨断然道，“方案有了！听我口令：第一，老周，带着你的人，立刻给我盯死在服务器上，二十四小时内，模型必须给我回炉！我要你们把汉口的低保覆盖率、光谷的平均工资涨幅、整个三镇菜市场猪肉价格的三个月波动曲线，还有最新的水电费涨价通知单，统统给我喂进模型里！‘民生承受力’因子权重提到最高优先级！我要算法今晚之前学会理解一个热干面摊主和街坊邻居眼里的‘雨’和‘天价’！”
“第二，徐汉卿！”他转向紧张待命的徐汉卿，“通知所有线下运营团队，即刻启动最高等级响应！今晚十二点前，我要看到一个新功能上线！名字就叫‘邻里互助码’！老用户（连续扫码10天以上）在App里一键申请，就能生成一张带特定标识的半价购买码！这张码，只能用于在同一个街道或者社区内的合作摊点消费，原价部分由摊主承担我们补贴一半差价！优先推送给社区登记的困难户、独居老人！同时在每个合作的早餐摊点，最显眼位置给我立个牌子，写上‘暴雨无情，邻里互助！困难户今日半价吃面’！”
“第三，苏教授，你亲自执笔，以我和长江支付全体管理层的名义，起草一份公开声明！别玩虚的，直接承认问题！就说：我们的动态定价模型考虑不周，对恶劣天气带来的民生困难感知不足！我们将连夜升级算法，核心算法参数永久性加入‘民生承受力’维度！‘邻里互助码’即时生效！同时，我雷宜雨个人捐款五百万，成立‘长江商户意外帮扶基金’，所有在本次冲突中遭受损失的摊位，根据评估全额赔付损失，并优先提供低息小额经营贷助其渡过难关！”
指令清晰，掷地有声。会议室里压抑的气氛为之一松。老周团队仿佛被打了一针强心剂，应了一声，立刻转身小跑着冲向技术区。徐汉卿拿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点动，同时按住耳麦开始下达一连串指令。苏采薇则立刻打开电脑，指尖在键盘上敲击，字字斟酌那份关键的声明。
雨，还在下。但户部巷这条着名的早餐小街，气氛却开始悄悄发生变化。
几个穿着印有“长江支付”标识蓝色工装、披着透明雨披的工作人员，正冒雨在每个还开着或重新支起的摊位旁，安装一个简易但崭新的防水宣传立牌。立牌上，左半边是醒目的“邻里互助码”生成说明和操作图示（简单三步：App首页点击互助-选困难邻居-生成半价码），右半边则是那一行醒目的红字——“暴雨无情，邻里互助！困难户今日半价吃面！”
一个穿着褪色工作服、头发花白的老汉，怯生生地把手机递给“老杨热干面”的摊主。手机屏幕上是一个特殊二维码。老杨看了一眼，麻利地扫了一下“咚咚”两声清脆的扫码声响起，伴随着系统语音提示：“邻里互助专享订单！半价核销成功！”
“刘大爷，您的面！肉臊子还是多给您放点！”老杨将一大碗热腾腾、红油透亮的热干面端给老汉，声音洪亮。老汉连连道谢，端着面，站在有些漏雨的雨棚下，迫不及待地拌起了面条，酱香味飘散出来。
旁边一位抱着孩子的年轻妈妈，看到这一幕，犹豫了一下，掏出自己的手机，在长江支付App（已经连夜完成更新）上摸索了几下，很快也生成了一个半价码。“大姐，给孩子也来碗素的吧？用这个码，半价！”她把手机递过去。摊主爽快扫码：“好嘞！给孩子多加勺芝麻酱！”
不远处，电视台的记者正将镜头对准一个刚从社区核实身份回来的低保户老太太。老太太脸上笑开了花，举着一个崭新的、社区发的长江支付小蓝牌牌（上面印着她的信息和半价码标识）：“长江好啊！小雷老板好人啊！社区刚给我的这个牌牌，以后下雨天来吃面便宜一半哟！比在家里做还划算！”
实时舆情监测屏幕上，那片代表投诉和谩骂的不祥深红色区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如同被洗涤了一般。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象征着中性乃至正面的浅绿色和黄色。尤其在一些本地社区论坛和街坊群聊频道，评论的风向明显逆转：
“半价码不错！隔壁王奶奶天天一个人，给她申请一个！”“这才叫科技向善！比那种冷冰冰的涨价系统强一万倍！”“虽然算法差点翻车，但补救措施给力！知错能改，还要自己掏钱补贴，这态度还行！”“说搜刮民脂民膏的是谁啊？看看人家做的实事！困难户实实在在得到了帮助！”“杭州系那几个营销号还在尬黑？脸呢？”
后台显示的数据曲线更是惊人——“邻里互助码”功能上线短短几小时内，用户主动分享生成的申请量呈指数级飙升！扫码率不仅回升到了风波前的水平，甚至有小幅跃升！特别是早餐摊位的扫码交易量，在“半价码”带动下，逆着雨天，竟然比平常还高出了近一成！
苏采薇将最新的数据简报递给刚刚从技术监控室出来的雷宜雨。雷宜雨接过来，只扫了一眼屏幕上的关键数字，没有看苏采薇。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但天幕依然阴沉厚重，远处的江面和低矮的云层几乎融为一体。他转身看着会议室墙上那块巨大的实时动态数据热力墙，代表户部巷核心区域的那一小块屏幕，被一片代表高频交易的柔和蓝色包裹着。
“平息了？”苏采薇轻声问。
雷宜雨拿起桌上的冷茶，抿了一口，感受那股微涩在舌尖化开，最终只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低语：“灭火救急而已……这把火……算是暂时摁回灶膛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屏幕上另外几块泛着橙红色预警的区域，那是即将迎来新一轮强降雨的预警，“算法这把刀，太快太利，下次再砍歪了……可能砸的就不只是热干面碗了。”
窗外的江城，雨丝依然连绵，但在那些雨棚下，滋溜滋溜吸食热干面的声音，和滴滴作响的扫码声，却构成了一曲暂时重获平静的市井交响。一场由冰冷算法掀起的暴动，最终被一个带着烟火气和人情味的“半价码”暂时抚平。只是风暴过后的微澜，总是预示着水面下更深的暗流。长江支付头顶的天空，阴霾尚未散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