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临近暴风(上)
通讯基站如同一根巨大的、伤痕累累的金属手指,倔强地指向压抑的天穹。它原本光滑的银色外壳如今布满了焦黑的弹痕、被高温熔化的破洞,以及攀附其上的、如同狰狞黑色血管般的源石结晶簇。塔身中段以下的几层平台,已被各种临时构筑的掩体和工事所占据,破损的维多利亚军旗与深池那火焰般的标志混杂在一起,在硝烟中无力地飘动,象征着此地控制权的反复易手与战斗的惨烈。
号角背靠着一段被炸得扭曲的金属护栏,剧烈地喘息着。她身上的制服早已被血污、汗水和泥浆浸透,左肩的护甲有一道深深的裂痕,边缘还闪烁着危险的源石能量残余的微光。她的金色瞳孔因疲惫和失血而有些涣散,但其中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燃烧得更加冰冷、更加决绝。她手中那面陪伴她征战多年的盾牌,此刻边缘卷曲,中央也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纹,仿佛随时会彻底碎裂。
她的身边,仅剩下伤痕累累的队员大提琴。双簧管和其他几名队员,已在之前争夺下层平台的惨烈战斗中倒下,他们的牺牲为她和风笛争取到了向上突击的宝贵时间和空间,但也让她们陷入了彻底的孤立。
“队长…咳咳…”大提琴靠在一堆沙袋后,她的弩已经损坏,只能用一把短刀支撑着身体,脸色惨白如纸,“上层…控制面板…应该就在上面两层…”她每说一句话,都伴随着痛苦的咳嗽,肋下的伤口在不断渗血。
号角点了点头,没有多说。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翻涌的气血和耳边因剧烈爆炸而产生的耳鸣。她必须集中精神。风笛已经按照她的命令,去执行最后的消息传递任务,无论成功与否,她们都必须在这里,为那渺茫的希望,钉下最后一颗钉子——占领通讯基站,向外界发出真正的求救与揭露信号。
然而,通往上层平台的金属旋梯,此刻在她们眼中,不啻于一条通往炼狱的狭窄通道。旋梯的每一个拐角,都可能埋伏着致命的狙击手;每一段楼梯,都可能被源石技艺封死。更重要的是,她能感觉到,一股强大而充满恶意的源石能量波动,正盘踞在上方的平台,如同蜘蛛守候在网中央。
她给大提琴做了一个“掩护我”的手势,然后猛地从掩体后跃出,盾牌护住要害,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旋梯。
她的动作迅捷如风,多年的战斗本能让她在狭窄的空间内依然能做出最有效的规避。弩箭从暗处射来,叮叮当当地撞击在盾牌上,溅起火星。偶尔有零星的源石法术火球呼啸而过,在她身后的金属墙壁上炸开,留下焦黑的痕迹。她顾不上还击,只是拼尽全力向上冲刺。
就在她即将冲上最后一个平台,已经能看到那闪烁着指示灯的通讯控制台时,异变陡生!
脚下的金属地板,毫无征兆地向上拱起,数根尖锐的、闪烁着土黄色光芒的石锥,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蛇獠牙,猛然从下方刺出!号角瞳孔骤缩,千钧一发之际,她将盾牌猛地向下砸去,同时身体借助反冲力向侧后方翻滚。
“哐当!”盾牌与石锥猛烈碰撞,发出沉闷的巨响。石锥被砸碎了几根,但更多的石锥从她四周的地面、墙壁上生长出来,瞬间将她困在了一个不断缩小的、由岩石构成的牢笼之中。
一个身影,轻盈地落在了控制台旁的栏杆上。
那是一个菲林族的女性,深池的制服外随意披着一件有些破损的斗篷。她的褐色头发,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流动的暗影,一双猫瞳中闪烁着戏谑、残忍,以及一种深埋的、近乎疯狂的怨恨。她的手中把玩着一块不断变换形状的碎石,那碎石如同有生命般在她指间流淌。
蔓德拉。
深池的核心干部之一,强大的源石技艺使用者,其能力是操纵岩石与大地。
“这是你们的人?”蔓德拉歪着头,目光轻佻地扫过下方因躲避突然从地面刺出的石锥而略显狼狈的号角,以及另一边被同样袭击、未能完全躲开、被一根尖锐石刺贯穿了胸口、正发出痛苦闷哼的大提琴。她手中把玩着一块碎石,语气如同点评实验台上两只不慎闯入的飞虫,“我不喜欢别人不经允许就碰我的东西。”
号角刚刚惊险地侧身滚开,躲过了致命的石锥,盾牌上留下几道深深的刮痕。她稳住身形,立刻看向队友的方向,却只看到大提琴被钉在地上、鲜血迅速染红衣襟的惨状。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冲散了战斗带来的灼热感,直冲头顶。
“你杀了大提琴!!”号角的嘶吼不再仅仅是愤怒,更带着目睹战友受创却未能及时保护的切肤之痛与自责。她甚至没有时间去确认大提琴是否还有生机,所有的情绪在瞬间转化为最直接的行动。
她不再试图寻找掩体或迂回,而是将盾牌猛地插入地面,稳住身体,另一只手已经操起了那门便携式榴弹炮。炮口随着她因愤怒而微微发红的眼睛,死死锁定了栏杆上那个紫色头发的菲林身影。
“给我——下来!”伴随着一声压抑的低吼,榴弹炮口火光迸现!第一发炮弹呼啸而出,直奔蔓德拉面门。紧接着是第二发,第三发…她几乎是在倾泻着所剩不多的弹药,每一次炮击都带着要将对方彻底撕碎的决绝,炮弹接连不断地砸向蔓德拉所在的位置及其周围,爆炸的火光与烟尘瞬间将那一片区域笼罩。
蔓德拉显然没料到对方的反击如此迅猛和不顾一切,她轻盈地从栏杆上跃下,在空中灵活地闪避,同时手指翻飞,周围的碎石如同被无形之手牵引,迅速在她身前汇聚、凝结,形成一道道旋转的、厚实的石墙。炮弹撞击在石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碎石四溅,烟尘弥漫,但大部分威力都被这岩石的屏障吸收或偏转。
“呵…哈!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开炮?这是你们维多利亚军队的礼节吗?”蔓德拉的声音从烟尘后传来,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恼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游刃有余的戏谑。她操控着碎石,时而防御,时而凝聚成石矛或石弹进行还击,逼迫号角不断移动,消耗她的体力和弹药。“你!你气昏头了吗?!没看到你的攻击对我来说根本不起作用?”
号角没有回应她的嘲讽,只是咬着牙,一边闪避着零星的反击,一边持续用炮火轰击,试图用纯粹的火力压制和覆盖,找到那岩石防御的薄弱点,或者逼迫对方出现失误。每一次扣动扳机,她脑海中都闪过一秒大提琴倒下的画面,那画面让她的射击更加精准,也更加狂暴。然而,正如蔓德拉所言,她的攻击在对方那近乎完美的岩石操纵能力面前,收效甚微。弹药在飞速减少,而敌人的防御,似乎依然固若金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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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另一边,瓦伊凡少女风笛的脊背被汗水与血渍浸透,背负着一个德拉克重伤患者穿越半个交战区绝非易事,那重量远超常人,仿佛承载着一整段沉重而隐秘的历史。她依循outcast最后的嘱托,将人带到了那座倾颓骑士雕像的东侧。碎石瓦砾间,她看到了简妮,以及罗德岛的干员碎纸机。他们的脸上带着焦急与担忧,显然已在此等待多时。
“快!”风笛没有寒暄,急促地将人托付过去,“outcast让我把她交给你们!她帮我拦住了敌人。她还说你们知道下面该怎么做。’”
简妮与碎纸机迅速接手,他们训练有素地检查了苇草的伤势,并做好了转移的准备。风笛看着他们专业的医疗手法,心中那块关于“托付”的石头稍稍落地,但另一块更沉重的石头立刻压了上来——队长号角还在通讯基站苦战。
“我得走了。”风笛抹了把脸上的汗与灰,抄起靠在墙边的破城矛。源石引擎发出低沉而稳定的嗡鸣,显示能量虽非满溢,但尚堪一战。
“风笛!”简妮忍不住喊住她,眼中充满担忧,“外面很危险,深池的人到处都是!”
风笛回头,咧开一个带着疲惫却无比坚定的笑容,那笑容里有瓦伊凡与生俱来的爽朗,更有战士奔赴战场的决绝:“我知道。但我的队长和队友们还在战斗。”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通讯基站方向传来的隐约闪光与轰鸣,“那里需要我。而且…那位萨科塔女士,她选择留下为我们断后。我们都有自己必须完成的战斗。”
她没有再多说,转身,蓝色的身影如同一道逆行的流星,重新投入那片被战火与阴谋笼罩的废墟。她避开了大股敌人活动的区域,凭借着对城市地形的熟悉和瓦伊凡的敏捷,在断壁残垣间快速穿行。途中,她远远看到了outcast最后所在的巷口方向,那里似乎有过短暂而剧烈的能量爆发,随即又归于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她没有时间,也没有勇气去确认,只能将那份不安与悲愤狠狠压在心底,化为更快的速度,冲向那座如同磁石般吸引着所有战斗与牺牲的钢铁高塔。
当她悄无声息地攀上基站中层平台,恰好看到蔓德拉以岩石牢笼困住号角,正洋洋得意地进行心理攻势。风笛立刻伏低身体,伺机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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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角艰难地躲闪着碎石攻击,同时冷静地观察。所有角度的攻击都会被蔓德拉调动周围的石块轻易格挡或偏转。一个麻烦的对手,能力几乎完美适配这种充满废墟和建筑残骸的环境。
(测试下她能做到什么地步。一定会有破绽。)
号角心中迅速拟定战术。她稍微冷静了下来,不再盲目攻击,而是开始利用残存的弹药,进行精准而快速的从多角度试探性射击。不同角度的炮弹射向蔓德拉,逼迫她不断调动碎石进行防御,而号角也在不断观察她施法的间隙和规律。
蔓德拉似乎很享受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她一边轻松地抵挡着攻击,一边用言语进行着心理上的打击。“啧,我现在怀疑你是想自杀。我的战士们早就把你的弹药消耗得差不多了。再这么轰下去,你很快就会失去进攻能力,只能空着手等死了。”她的语气充满了讥讽,“阿赫茉妮那家伙,在我来之前还反复提醒,说你们有多么多么厉害。哈,说什么这才是维多利亚军的真正样貌…看看你们,手足无措,退无可退,这就是皇家近卫学校优等生的实力?我看和驻军差不多嘛…不堪一击!”
蔓德拉的笑容变得有些扭曲,她手中的碎石猛地聚合,形成一根巨大的石矛,狠狠刺向号角,“我讨厌的是你们这样的人。不过只是有个好出身,就以为自己有资格把我们踩在脚底下——”石矛在号角的盾牌上擦出刺眼的火花,“——能有什么场景比看着你们反过来跪在我脚下更美妙呢?”
号角格开石矛,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语中的关键词:“你们在驻军里安插了间谍?” 这解释了为什么他们的行动似乎总在对方的预料之中。
蔓德拉脸上的得意之色更浓,她仿佛很乐意展示自己的“高明”:“你以为你的失败是因为运气不够,或者自己不够努力,判断失误,以至于错失良机?你错了!命运从来没有站在你们一边!只因为——维多利亚已经抛弃了你们!”她的话语如同毒箭,试图瓦解号角最后的意志,“你们比那些一无所知地在战场上丢了性命的士兵还要可怜——你们甘愿为了维多利亚浴血奋战,却成了国家的弃卒!”
号角的心沉了下去。这印证了她最坏的猜想。“你的意思是…不仅仅是一个间谍…有很多军队里的人…甚至高层…在支持你们?”她的声音因震惊而有些干涩,“那…你们的领袖…目标是什么?”一个可怕的可能性浮现出来,“是维多利亚…的冠冕?”
蔓德拉的脸色骤然一变,像是被戳中了某种禁忌,她厉声喝道:“住口!就凭你——阿斯兰的附庸,也配质疑领袖的高贵?”
号角却从她的过激反应中看到了更多,她不顾危险,继续用语言刺激对方,试图寻找破绽,同时也想印证自己的想法:“我笑你,自相矛盾。一边对高高在上的贵族和富人咬牙切齿,一边崇拜着你所谓的比任何人都高贵的‘领袖’——还有比这更好笑的笑话吗?”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蔓德拉。“…你懂什么!”她尖声叫道,周围的碎石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震动,“领袖…领袖的高贵可不仅仅是血统!她…她又有力量,又温柔…哈,我明白了。你想拖延时间,从我嘴里再套一点情报出来,对不对?”她虽然愤怒,但并未完全失去理智,“你以为你这些小伎俩能奏效?哪怕我跟你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们永远都别想爬上这座通讯塔——而听到我这些话的人,不是死人,就是马上要死的人!”
平台下方,风笛很快发现了端倪,她将目光投向了蔓德拉能力施展的源头——那些看似天然形成、实则可能与她的源石技艺产生共鸣的建筑石材和承重结构。
(她的能力与周围的石头有关…如果能破坏她借力的基础…)风笛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支撑平台、看似坚固的石柱和混凝土结构上。破城矛的矛尖,开始泛起微弱的、用于切割和破坏的震荡能量光芒。
她如同最耐心的猎手,趁着蔓德拉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号角身上、肆意操纵岩石攻击和防御的间隙,用破城矛精准而隐蔽地破坏着关键节点的结构。每一次凿击都小心翼翼,力求只造成内部损伤,避免过早引起坍塌和敌人的警觉。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混合着灰尘,她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手中的矛与远处的敌人身上,计算着每一次破坏的效果,等待着那个能将所有力量汇聚于一点、打破平衡的时机。
同时号角已然注意到下方赶到的风笛,并做了一个隐蔽的手势。而后转身躲避了又一轮蔓德拉的碎石攻击。
“想杀掉我,那你还得再努力一些,小菲林。”号角毫不退缩地讽刺到。
蔓德拉被她的态度彻底激怒,决心结束这场游戏。“你是挺厉害的,你对武器的控制很精准。你一直在调整炮击的方向,想试探我的源石技艺有没有破绽。”她承认了号角的战术素养,但语气更加傲慢,“很遗憾——要是你没有受这么重的伤,弹药也更充足,你搞不好真能伤到我。”她张开双手,周围的碎石如同被磁石吸引般向她汇聚,形成一道旋转的、坚固的石墙,“就这样吧,闲谈时间该结束了——我会用岩石把你彻底埋葬!”
风笛看到蔓德拉凝聚起庞大的石墙,即将发动最后的歼灭攻击,而号角也向她发出那个隐蔽的“行动”手势时,风笛知道,时机到了。
她早已锁定了一根最关键的石柱。那根柱子支撑着蔓德拉所站平台的一部分,本身也因为之前的炮击和她的暗中破坏而变得脆弱。她深吸一口气,将破城矛剩余的能量集中于矛尖一点,如同热刀切入黄油般,猛地刺入石柱早已暗藏裂痕的根部。
就在蔓德拉凝聚力量,准备发动致命一击的瞬间,异变再生!
风笛将手中的矛全力一撬!“就是现在!!”石柱断裂倾倒的轰鸣,与她心中的怒吼几乎同时响起。
蔓德拉脚下所站的金属平台下方,一根看似普通、支撑着部分设备的粗大石柱,突然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然后猛地断裂、倾倒!断裂的石柱不偏不倚,正好砸向蔓德拉以及她刚刚凝聚起的石墙!
“什…什么?石柱突然倒了…砸到了我…?”蔓德拉猝不及防,被崩塌的石块和扬起的尘土淹没,凝聚的法术也被打断,石墙瞬间溃散。
一道闪电般的身影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从下方平台的阴影中猛然窜出!是风笛!
“瞎比划了这么久,我胳膊都酸了!”风笛大笑着,破城矛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刺向被落石砸得晕头转向、护身碎石已然消散的蔓德拉!
蔓德拉惊怒交加,勉强在烟尘中凝聚起几块碎石抵挡,但仓促之间力量大减。“那个瓦伊凡…!…该死…该死!你们怎么会知道?!”她无法理解对方如何看穿她能力的弱点——同一时间,她只能专注于一项具体的岩石操纵:要么防御,要么攻击,无法兼顾。
“队长,她周围的碎石没了!”风笛的呼喊带着胜利的兴奋。
号角早已从石锥的束缚中挣脱,她忍着剧痛,举起手中那门仅剩最后一发弹药的便携式榴弹炮,炮口稳稳锁定了烟尘中那个狼狈的身影。“趁现在石柱瞬间破坏了她的碎石盾——我们进攻!”
火光闪耀,破城矛的蓝光与榴弹炮的轨迹几乎同时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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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同一时刻,城市另一端,原维多利亚驻军指挥中心。
这里曾是汉密尔顿上校的权威象征,宽敞的办公室墙上挂着维多利亚的旗帜和军事地图,厚重的红木办公桌擦拭得锃亮。然而此刻,旗帜被流弹撕开了一道口子,地图上代表敌我态势的标记混乱不堪,办公桌上覆盖着一层从震裂的天花板上落下的灰尘。通讯设备里传来的,不再是下属的汇报和请令,而是濒临崩溃的惨叫、绝望的呼救,以及最后彻底归于死寂的忙音。
“城区全部沦陷,通讯信号丢失,无法与各队联络…”
“敌军正在涌向基地,火力差距太明显,我们挡不了多久了!”
“报告…”
“呼叫指挥中心,请立刻撤退,请立刻撤退,请——啊啊啊啊!”
最后一声惨叫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切断。
汉密尔顿上校独自站在办公室中央,背对着门口,身影在从破损窗户透进来的、夹杂着烟尘的昏黄光线下,显得异常僵硬而孤独。他身上的将军制服依旧笔挺,金色的绶带和勋章一丝不苟,仿佛这外在的威严与秩序,是维系他内心那个正在崩塌的世界的唯一支柱。
一名脸上带着血污和恐惧的年轻士兵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声音颤抖:“上校!我们该走了!这地方马上就会被攻破,敌人已经包围了我们——”
汉密尔顿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惊慌,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顽固与空洞的平静。“走?走去哪里?”他的声音嘶哑,像是在问士兵,又像是在问自己。
士兵被他的眼神慑住,结结巴巴地说:“先、先逃出去再说!小丘郡没了!”
“没了?你维多利亚粗口给我闭嘴!”汉密尔顿猛地提高了音量,但那吼声里缺乏真正的力量,更像是一种虚张声势的挣扎,“只要有我在,这座城市就不会丢,永远都是维多利亚的小丘郡!”他重复着早已被现实碾碎的信念,仿佛这样就能让它成真。
士兵看着眼前这位曾经令他们敬畏、如今却显得如此偏执与脱离现实的指挥官,眼中最后一点希望也熄灭了。“敌人不会放过您的,上校,他们不放过任何维多利亚士兵…您还是跟我们一块撤吧!”他做着最后的努力。
汉密尔顿的目光掠过士兵年轻而惊恐的脸,掠过这间象征着他权力与理想的、正在死去的房间,最后停留在办公桌旁刀架上那柄擦拭得雪亮的、属于维多利亚将军的礼仪佩刀上。他走过去,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握住了冰凉刀柄,将它缓缓抽出。刀身映出他扭曲的倒影。
“你走吧。”他背对着士兵,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怪的、近乎仁慈的决绝。
“上校——!”
“还站着干什么?逃吧,夹紧你的尾巴,从这里低着头逃出去!别再让我看到你——除非你更想死在我手里!”他猛地回身,刀尖指向门口,眼中闪烁着最后一丝属于军人的、冷酷的光芒。
士兵吓得连连后退,最后看了一眼这位曾经的上司,咬了咬牙,转身冲出了办公室,脚步声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
汉密尔顿独自留了下来。外面的炮火声和喊杀声越来越近,如同涨潮的海水,即将淹没这最后的孤岛。他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他仔细整理了一下制服的领口和袖口,抚平并不存在的褶皱,然后挺直了早已不再年轻的脊背,双手握住佩刀,刀尖垂地,面向那扇紧闭的、厚重的橡木大门。
黑暗中,他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服役的那艘高速战舰的甲板上,海风凛冽,维多利亚的旗帜在头顶猎猎作响。那是他记忆中最辉煌、最纯粹的时刻,力量与荣耀唾手可得,未来清晰而光明。
外面的嘈杂声达到了顶点,然后陷入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安静。
紧接着,是沉重而密集的脚步声,停在门外。
汉密尔顿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柄更多用于仪式的佩刀高高举起,刀尖笔直地指向那扇即将被暴力摧毁的门扉。他浑浊的眼中,最后燃烧起一点近乎癫狂的、属于旧时代武士的光芒。
然后,火光与巨响吞噬了门板,涌入房间。
在意识被彻底淹没前的最后一瞬,他仿佛听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声音,与此刻苍老的嘶吼重叠在一起,冲口而出,既是呐喊,也是墓志铭:
“我和我的骑兵刀——”
“——来自维多利亚!”
声音被爆炸的轰鸣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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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指挥中心的绝望终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城市某处相对完好、却充满冰冷计算气息的房间内。这里似乎是深池临时设立的指挥节点,墙上挂着详尽的小丘郡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标记清晰标注着敌我态势、资源点和撤离路线,与汉密尔顿办公室那混乱的地图截然不同。
阿赫茉妮站在地图前,衣着干练,目光锐利而冷静,仿佛眼前的惨烈战争只是一盘需要精确推演的棋局。她手中拿着一份刚刚送来的损失报告和物资清单,快速浏览着。
“除了最后几个地方,小丘郡里已经都是我们的人了。”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房间阴影中的某个存在汇报,语气平淡无波,“和料想的一样,驻军并没有猜到我们把实力藏到了后面。你注意到他们刚刚的眼神了么?本应被摧毁殆尽的部队再一次出现在面前,他们还以为自己见到了真正的亡灵。在欢呼胜利的时候遭遇最沉重的打击,几乎没有维多利亚士兵还剩下战斗的意志。”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略带讥诮的弧度:“啧,差点忘了,我的好同学们还在城郊负隅顽抗。真是可怜,挣扎到现在,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就算我们不出手,他们也早就被腐朽的军队本身拖得精疲力尽。”她所说的“好同学们”,显然指的是风暴突击队的号角等人。
“蔓德拉去找他们了。她一个人足够应付。”阿赫茉妮补充道,语气中对那位冲动同僚的能力似乎颇有把握,又或者,她并不真正在意蔓德拉的胜负,只关心结果。
她放下报告,转过身,面对着房间里那片最浓重的阴影。那里,似乎有一个比阴影更黑暗的存在静静地坐着,无声无息,却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分。
“一切看起来都在按我们的计划进行——”阿赫茉妮的语气依旧平稳,但镜片后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除了一件事。”
她停顿了片刻,仿佛在斟酌词句,然后清晰地吐出那个名字:
“…拉芙希妮跑了。”
阴影中,没有任何声音传出,但空气的流动似乎滞涩了一瞬。
阿赫茉妮感受到了那无形的压力,但她保持着镇定,继续分析,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微妙的、对同僚无能的嘲讽:“说不惊讶是假的。他们虽然都是傻子,但实力都不弱。” 她指的自然是“会计”、“雄辩家”那六人组。
随即,她的语气变得冷硬起来:“不过——我们也不再需要他们了。他们的野心膨胀得太快,为了谋取自己的利益,一味地急着让战火蔓延开去,甚至妄图利用拉芙希妮,来瞒着你偷偷行事。到头来,被自己的欲望之火吞噬,也算给我们省力气了。”
阴影中,终于传来了声音。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性别,也听不出年龄,仿佛来自深渊的回响,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沉重的质感:
“那么你呢?”
阿赫茉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她撩了撩头发,坦然迎向那片阴影:“…咳,咳咳…我?” 她轻轻咳嗽了两声,仿佛在掩饰那一瞬间的本能紧张,但很快恢复了镇定。
她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声音也低沉了些许,带着一种近乎哲学探讨的语气:“你知道我的,我只是想看见…终点。在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我就这么问过你——既然生的终点注定是死,秩序无论重建多少回都必然崩溃,那走在路上的人们,是如何忍受一次又一次无谓的选择的呢?”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忆那个改变她命运的时刻,语气中罕见地流露出一丝近乎温度的波动:“而你…你向我伸出了手。你让我看见了本该寂灭的魂灵在死之后仍能跃动。自那以后,我就一直想亲眼看一看,在火烧穿一切之后,这片大地会是什么样貌。”
阴影中的存在沉默了数秒,然后,那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听不出喜怒:
“很贪心,也很诚实。”
阿赫茉妮微微欠身,像是在行礼,又像是在承认:“哈…我和那些蠢人最大的差别,就是我明白该在什么时候撒谎。” 她的坦率本身,就是一种更高级的算计和忠诚的证明。
“所以说,拉芙希妮的事怎么处理?”她将话题拉回现实。
阴影中的声音问道:“我的妹妹,她选了谁?”
“救她的人身份不明,只是,他们在城里救了很多人。”阿赫茉妮汇报着她得到的情报,眉头微蹙,显露出一丝真实的困惑,“大概是…一个医疗方面的救援组织?实话说,我很好奇。他们看起来和任何一个国家的力量都没什么关系,我搞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和我们作对。”
阴影中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像是错觉的低笑。
“呵呵,听着很有趣。”
“要我找人跟上去吗?”阿赫茉妮请示。
“你来决定吧,我的谋臣。”阴影中的声音给予了充分的信任,或者说,是将决定的权责与风险一并交予,“当然,或许有一天,我会想亲自见见他们。”
阿赫茉妮领会了其中的含义。她转过身,对着门外待命的深池士兵下达了新的指令,声音清晰而有力,传遍了临时指挥节点:
“传令下去,我们的目标只有维多利亚士兵,要是再有人对居民动手,那他就是深池的敌人。”
一名士兵领命,却又迟疑地问道:“是,女士。不过,不是所有居民都站在我们这边…”
阿赫茉妮打断了他,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战略家的冷静:“首先他们得相信我们是站在他们一边的,不是吗?在经历了这么大的创伤之后,人们需要的是帮助,而非更加严格的管控。” 她深谙人心与宣传之道。
她顿了顿,补充了关键的一条:“对了,也不许对救援者下手——至少在小丘郡、在居民面前时不可以。”
看着士兵有些不解的眼神,阿赫茉妮走到窗边,望着外面仍在冒烟的废墟,声音低沉下去,仿佛在阐述一个简单的真理:
“火已经烧得够旺了,差不多该熄了,不然烧到最后什么都没剩下,我们也就白忙活了。很快,等伤口愈合,人们会记得是谁残忍地伤害了他们,又是谁把他们拉出了地狱。” 她的镜片反射着窗外的火光,“深池战士和维多利亚士兵不一样——这个念头会伴随着伤疤一起,永远刻上死后复生的城市的心脏。”
士兵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产生了新的疑问:“那外面的人呢?我们现在收手的话,他们能看到吗?”
阿赫茉妮转过身,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怜悯的、对天真问题的宽容笑容:“想看的人早就看到了。”
“这样就够了?”士兵仍有些难以置信。
“当然,你以为我们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阿赫茉妮的反问犀利而直接,“为塔拉人出口气?这话你信?你跟我都和塔拉一磅关系都没有。” 她毫不掩饰地揭开了深池表层口号下的实质。
她的语气变得更加冷静,如同在分析一场商业并购:“占领小丘郡?愚蠢自大的小丑才会这么想。维多利亚是摇摇欲坠,但随便哪个大公爵的军队都能轻松地把一座移动城市碾成灰。” 她清楚地知道己方力量的边界。
她走回地图前,手指划过小丘郡的轮廓,声音清晰而坚定,揭示了真正的战略意图:
“我们目前要做的,仅仅只是确保这把火能烧起来,烧得让整个维多利亚都看在眼里。火光里,有的人闻见了利益,有的人宣泄了仇恨,有的人找到了信仰——这算不算某种程度上的皆大欢喜?”
她抬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望向了更遥远的伦蒂尼姆,望向了维多利亚那错综复杂的权力版图。
“走吧,去办最后一件事。”她对士兵说,也仿佛在对阴影中的存在说,“等做完该做的,我们也该离场了,叛徒老在台面上蹦跶,就比小丑还可恨了。在下次登场之前,乖乖回到维多利亚为自己筑好的坟墓里,这才是鬼魂部队该做的事——”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一份关于俘虏的报告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说是不是啊,希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