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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红松之始

1097年秋季,卡西米尔

大骑士领的腹地深处,竞技场的腹腔正酝酿着另一场搏杀。喧嚣从穹顶之上渗下来,被厚重的混凝土结构过滤,只剩下模糊的、海浪般的回响。空气里有新刷油漆的刺鼻、橡胶地垫的微涩,还有无数场激斗后渗进缝隙里、无论如何清洁也挥之不去的、淡淡的铁锈与旧汗混合的气味。惨白的顶灯泼洒下毫无温度的光,落在十五个静默的身影上。他们或倚或立,散落在巨大的准备区各处,像散落在斗兽场闸门前的祭品,用最后的寂静对抗着即将炸裂的声浪。每一个人的轮廓都被光线切割得坚硬而孤独,呼吸是这空间里唯一鲜活的声音,轻重不一,暴露着各自紧绷或麻木的内心。

索娜靠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呼吸平稳得像在午睡。银白的铠甲在昏暗中泛着冷光,与她那头炽烈的红长发相映,几缕发丝被束带挽起,余下的顺着肩头垂落,衬得那双同色的松鼠耳轻颤时更显灵动。她是个札拉克,身后蓬松的红松鼠尾微微扫过地面,那焰火般的色泽,正是她“焰尾”名号的由来。她目光如炬般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个人,视线最终落在房间角落那个同样有着札拉克特征的身影上。那个女孩理她五步远,金属靴跟碾过碎石的脆响格外清晰。她握着铳炮的手纹丝不动,炮口的硝烟还未散尽,透明护盾在昏光里映出菱格纹的冷影,银黑相间的制式装甲将她的身形裹得严丝合缝,唯有耳尖的绒毛因警惕微微颤动。

准备区上方传来解说员通过扩音器放大的嘶吼,声音被墙壁过滤后变得扭曲而遥远:“十五位骑士,十五次获得头奖的机会!今夜,你在哪一位骑士身上下注!”那些话语如同隔着一层厚玻璃传来的暴雨声,模糊却沉重。

索娜向那个女孩走近。她的脚步很轻,在地面铺着的防滑垫上几乎没有声音。角落里的人抬起头,眼神中的警惕如同受惊的野兽。那张脸很年轻,但眼角已经有了不该属于这个年龄的细纹,像干涸河床上裂开的缝隙。

“别这么紧张。”索娜开口,声音平静得像深夜的湖面,“札拉克骑士在这个地方可不多见。”

对方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没有回应,只是将怀中的炮管抱得更紧了些。索娜注意到她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皮肤上有长期握持武器留下的茧子,新旧交织,像是年轮的记录。

索娜没有移开视线,反而更仔细地观察着对方。她看到了那双眼睛里压抑的东西——不只是紧张,还有一种更深沉、更滚烫的情绪,像地壳下涌动的岩浆。索娜顺着那目光的轨迹向上望去,透过准备区顶部的网格护栏,能看到观众席上晃动的身影。那几个位置最好、衣着最华丽的观众正端着酒杯谈笑风生,偶尔有人向下方投来一瞥,那眼神就像主人在打量自己豢养的斗犬。

角落里的札拉克骑士也正盯着那个方向,盯得太久,太专注,以至于她握着炮管的手指开始微微颤抖。那不是恐惧的颤抖,索娜能分辨出来。那是另一种东西,一种她在地下竞技场里见过太多、几乎能够凭直觉嗅到的东西——那是恨意,被层层包裹却依然从缝隙中渗出的恨意。

“你有点眼熟。”角落里的女孩将目光收回,突然发出干涩声音,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话,“有什么事吗?”

索娜轻轻笑了,笑声短促而轻。她没有直接回应,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场上那十五个即将互相厮杀的人。她的眼睛像扫描仪一样掠过每一张脸,分析着那些细微的表情——有麻木,有贪婪,有绝望,还有两三个人之间交换的、过于默契的眼神。

“环顾一下,”索娜的声音压得很低,低到只有两人能听见,“看看这里的感染者骑士有几类。”

角落里的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索娜继续用那种平缓却穿透力极强的声音说:“有些被大老板买下,当作赌博的消遣。打赢了能分一杯羹,输了……”她没有说完,但未尽之言像冰冷的雾气弥漫在两人之间。

“还有一些人,”索娜的目光落在几个缩在角落、不断望向观众席的骑士身上,“渴望被看中,渴望成为工具。因为他们别无选择,我们感染者总是别无选择。”

角落里的女孩终于转回头,直视索娜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索娜看到了一丝松动,一丝被理解后的动摇,“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索娜迎上那目光,“我们联手吧。混战中私下拉帮结派,获胜率会高一些。”

“那你为什么想赢?”对方反问,声音里多了一丝探究,“为了那笔奖金?”

索娜摇头,动作很轻,但异常坚定:“因为我不敢让其他人赢。”

她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的重量完全沉入对方的意识中,然后继续说道:“这场比赛有黑幕。有几个感染者已经‘说好了’,为了自己能活下去,决定踩着别人往上爬。”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场中几个神色异常的骑士,“正确到可能这里挺多人都是这么想的。”

角落里的人沉默了。索娜能看到她眼中的挣扎,那种在信任与怀疑之间的摇摆。时间仿佛变得粘稠,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上方解说员的声音再次传来,宣布比赛还有十分钟开始。

“好吧。”最终,角落里的札拉克骑士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札拉克与札拉克,总比和那些来历不明的家伙们联手要好些。”她顿了顿,补充道,“格蕾纳蒂·卡利斯卡……卡利斯卡是个可笑的姓氏,就算你听说过,也当做不知道吧。”

“索娜。”索娜简单地回应,没有给出姓氏。在这个地方,姓氏往往是沉重的负担,是锁链,是烙印。她伸出手,手掌向上,一个简单的邀请姿势。

格蕾纳蒂盯着那只手看了几秒,那只手不算大,掌心有着细密的伤痕,像一幅用痛苦绘制的地图。最终,她也伸出自己的手,没有去握,只是将手掌同样向上,与索娜的手掌轻轻碰触。这是感染者骑士之间不成文的约定手势——不是握手,不是结盟,只是一种暂时的、脆弱的相互承认。

就在这时,上方的灯光明暗交替三次,那是比赛即将开始的信号。房间里的气氛瞬间绷紧,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弓弦。索娜和格蕾纳蒂同时收回手,各自退后一步,恢复了陌生人应有的距离,但眼神交汇时,有某种默契已经建立。

巨大的闸门缓缓升起,门后是灯火通明的竞技场。观众席上传来的喧嚣声如潮水般涌进准备区,夹杂着欢呼、口哨和硬币碰撞的叮当声。索娜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满是汗味、血腥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狂热气息。她调整了一下腰间的剑带,手指轻轻抚过剑柄上的磨损痕迹——那是无数次战斗留下的印记。

格蕾纳蒂将攻城炮扛上肩头,动作流畅而熟练,显然已经重复过无数次。炮管在灯光下反射出冷硬的金属光泽,那上面同样布满划痕和凹坑,像是沉默的见证者。

十五个人陆续走出准备区,踏入那片被聚光灯笼罩的沙地。观众席上瞬间爆发出更猛烈的声浪,那声浪有实质般的重量,压在每个人的肩膀上。索娜抬头望去,那些俯视着他们的面孔在强光下模糊成一片晃动的色块,只有眼睛是清晰的——那些眼睛里有期待,有贪婪,有对血腥的本能渴望,唯独没有对场中这些“骑士”作为人的承认。

格蕾纳蒂也在抬头看,她的目光锁定在观众席的某一处。索娜顺着那方向望去,看到几位衣着考究的骑士贵族正举杯致意,仿佛这不是一场生死搏杀,而是一幕供他们消遣的戏剧。格蕾纳蒂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她垂下目光,专注地检查着手中的武器,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值得关注的东西。

解说员的声音再次响彻全场,介绍着每一位参赛者。当念到“卡利斯卡”这个姓氏时,观众席上传来几声轻佻的口哨和意义不明的笑声。格蕾纳蒂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但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将炮口略微调整了角度,对准了场地中央。

信号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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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乱在瞬间爆发。十五个人像被投入斗兽场的困兽,在有限的空间里冲撞、厮杀。武器碰撞的火花在空气中短暂闪烁,然后被扬起的沙尘吞没。嘶吼声、金属交击声、沉重的呼吸声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每个人困在其中。

索娜没有急于加入混战。她快速移动着位置,像一片在狂风中飘摇的叶子,看似毫无规律,实则始终保持着对全场局势的观察。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正在交手的骑士,分析着他们的战术、习惯、弱点。在地下竞技场生存,需要的不仅仅是武力,更是这种近乎冷酷的观察力和判断力。

她看到格蕾纳蒂选择了保守的策略。那个扛着攻城炮的札拉克骑士没有主动进攻,而是在场地边缘移动,利用炮火的威慑力逼退靠近的对手。她的每一发射击都经过精确计算,不是盲目地消耗弹药,而是有目的地制造障碍,分割战场。炮声在封闭的竞技场内回荡,震耳欲聋,每一次轰鸣都让观众席爆发出更狂热的欢呼。

索娜也看到了那几个“说好了”的骑士。他们果然在互相配合,背靠背形成一个防御圈,将其他单独作战的骑士逐个逼退。他们的动作太过默契,眼神交流太过频繁,这不是临时组队能达到的配合程度。索娜心中冷笑,果然如此,在这个连生存都成为奢侈的地方,依然有人想建立新的规则,新的等级。

她开始移动,不是冲向那些抱团的骑士,而是看似随意地在战场上穿梭。她的动作轻盈而迅捷,像一只在林间跳跃的松鼠,总是能在攻击来临前的瞬间改变方向。一把战斧擦着她的衣角划过,带起一阵风;一支弩箭钉在她刚才站立的位置,箭尾还在微微颤动。

观众席上的声音忽高忽低,随着战局的起伏而波动。索娜能分辨出那些声音中的不同情绪——有人为血腥场面欢呼,有人为下注的对象呐喊,还有人纯粹享受着这种原始的、暴力的刺激。她突然想起多年前,在另一座城市的另一处竞技场,她也是这样站在沙地上,抬头看着那些模糊的面孔。那时她还年轻,还会因为那些目光中的冷漠而感到刺痛。而现在,那种刺痛已经变成了一种麻木的钝痛,深埋在心底,只有在某些深夜才会悄然浮现。

场上的人数在减少。一名骑士被击倒在地,裁判迅速介入,示意他出局。两名骑士在激烈的对攻中双双身负重伤,被医疗人员抬下场。空气中开始弥漫起血腥味,淡淡的,却异常清晰,混合着沙土和汗水的气味,形成一种地下竞技场特有的气息。

索娜不断观察场上情况,就在那一瞬间,她动了。她冲向格蕾纳蒂所在的位置,快速移动。

格蕾纳蒂正在应付一个手持链锤的对手。那人的攻击大开大合,每一次挥击都带起呼啸的风声,逼迫格蕾纳蒂不断后撤。攻城炮在近战中并不占优势,她只能勉强用炮管格挡,金属碰撞时迸发出刺眼的火花。

索娜从侧面切入。她的剑没有出鞘,而是连鞘挥出,精准地击中链锤骑士的手腕。那人的攻击轨迹瞬间偏离,链锤重重砸在沙地上,溅起一片尘土。格蕾纳蒂抓住这个机会,炮口压低,一发射击几乎贴着地面轰出,不是瞄准对手,而是轰击在对手脚边的沙地上。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和漫天沙尘迫使对方连连后退,失去了平衡。

两人没有交流,甚至没有眼神确认,就同时转向下一个目标。索娜在前,格蕾纳蒂在后,形成了一种简单却有效的配合。索娜用灵活的身法和精准的打击扰乱对手,格蕾纳蒂则用炮火控制距离和制造混乱。她们没有言语沟通,但动作间的衔接却越来越流畅,像两支各自演奏却能和谐共鸣的乐器。

观众席上的声音发生了变化。起初是惊讶的窃窃私语,然后是逐渐高涨的欢呼。地下竞技场的观众最懂得欣赏这种意外的反转,最乐于看到那些突如其来的变化。索娜能感觉到那些投射下来的目光变得更炽热,更有针对性。她不关心这些,只是专注地应对眼前的战斗。

那三个抱团的骑士意识到了威胁,开始主动向索娜和格蕾纳蒂这边移动。他们依然保持着三角阵型,彼此掩护,步步为营。其中一人手持盾牌和短剑,显然是防御核心;另一人握着长枪,负责中距离牵制;第三人则是双持弯刀,动作敏捷,显然是主要的攻击手。

格蕾纳蒂率先开火。炮口喷射出火光,炮弹呼啸着飞向盾牌骑士。那人早有准备,将盾牌倾斜角度,炮弹击中盾面后偏转方向,在远处炸开。冲击波让周围的沙尘再次飞扬,但盾牌骑士只是后退半步,阵型依然稳固。

长枪骑士趁机突进,枪尖如毒蛇吐信,直刺索娜的咽喉。索娜侧身闪避,剑鞘顺势上挑,击偏枪杆。就在这一瞬间,双刀骑士从侧面切入,两把弯刀划出交错的弧线,封锁了索娜的退路。

格蕾纳蒂的第二发射击到了。这一次她没有瞄准人,而是轰击在三人阵型中央的沙地上。爆炸掀起的不是沙尘,而是埋藏在沙层下的、用来增加视觉效果的火药粉末。炫目的火光和浓烟瞬间吞噬了那一小片区域,观众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索娜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她闭眼冲入烟雾,凭借记忆和对声音的判断,剑鞘精准地击中长枪骑士的肋部。那人闷哼一声,动作迟滞了半秒。半秒足够了,索娜已经脱离包围,回到格蕾纳蒂身边。

烟雾散去,三个骑士略显狼狈,但依然保持着阵型。他们的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凝重,原本的计划被打乱,面对这两个突然联手、配合默契的札拉克骑士,他们不得不重新评估局势。

比赛时间已经过半。场上只剩下七个人,除了索娜、格蕾纳蒂和那三个抱团的骑士,还有两个单独作战的幸存者,他们明智地选择了远离主要冲突区域,在边缘游走,等待机会。

疲惫开始显现。索娜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变得粗重,汗水浸湿了内衬的衣物,粘腻地贴在皮肤上。格蕾纳蒂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的每一次举炮动作都比之前慢了一丝,虽然细微,但在生死搏杀中,这一丝迟缓可能就是致命的。

那三个骑士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调整了战术。盾牌骑士和长枪骑士开始稳步推进,压缩索娜和格蕾纳蒂的活动空间,而双刀骑士则绕向侧翼,准备伺机而动。

压力骤增。索娜和格蕾纳蒂被迫不断后退,很快就被逼到了竞技场的边缘。身后是高达三米的金属护栏,上面布满了锈迹和干涸的、不知是哪场比赛留下的暗红色污渍。退无可退。

格蕾纳蒂的肩膀抵住了护栏,金属的冰冷透过衣物传递到皮肤上。她咬紧牙关,再次举起攻城炮,但这一次,她的手臂有明显的颤抖。弹药已经所剩不多,每一发都必须用在最关键的时刻。

索娜站在她身前半步,剑已出鞘。那是把普通的制式长剑,剑身有多次打磨的痕迹,刃口在灯光下泛着寒光。她双手握剑,呼吸逐渐平稳,进入了一种近乎冥想的状态——将所有的杂念排除,只留下对周围环境的感知和对危险的直觉。

双刀骑士动了。他从侧面高速切入,两把弯刀划出致命的弧线,一刀斩向索娜的脖颈,一刀削向她的小腿。这是典型的上下段同时攻击,迫使对手要么格挡上方露出下盘破绽,要么防御下方暴露头部空当。

索娜选择了第三种方式。她突然蹲身,不是完全下蹲,而是单膝跪地的半蹲姿势,同时长剑向上斜挑。这个动作出乎所有人意料,双刀骑士的上下段攻击同时落空,而索娜的剑尖已经指向了他的胸腹之间。

双刀骑士反应极快,硬生生扭转身体,刀刃交叠下压,试图格开这一剑。金属碰撞,火花四溅。索娜没有硬拼,剑身顺着对方的力道划开,整个人如同弹簧般从跪姿弹起,一脚踢向对方膝盖。

就在这时,盾牌骑士和长枪骑士也同时发动攻击。盾牌正面撞击,不求伤人,只为制造混乱;长枪从盾牌侧面刺出,直取索娜暴露的侧腹。

格蕾纳蒂的炮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不是轰击敌人,而是轰击在索娜身前的沙地上。爆炸掀起的沙幕像一堵瞬间升起的墙,隔断了双方的视线。长枪刺入沙幕,却失去了目标;盾牌撞击落空,惯性让持盾者向前踉跄。

索娜从沙幕的另一侧冲出,不是后退,而是前进。她的剑光如毒蛇吐信,在长枪骑士撤回武器前的瞬间,刺中了他的肩关节。没有深刺,只是精准的一击,破坏关节的活动能力。那人惨叫一声,长枪脱手,单膝跪地。

双刀骑士从侧后方再次袭来。索娜仿佛背后长眼,没有回头,只是向前扑倒,在沙地上翻滚。两把弯刀擦着她的后背划过,割裂了衣物,在皮肤上留下两道火辣辣的痛感。

格蕾纳蒂的下一发射击接踵而至。炮弹没有瞄准人,而是轰击在双刀骑士身前的沙地上。那人被冲击波掀翻,在沙地上滚出数米才勉强停下,一时无法起身。

场上局势瞬间逆转。三个抱团的骑士一伤一倒,只剩下盾牌骑士还保持完整战斗力。他举着盾牌,缓缓后退,眼中终于露出了恐惧。观众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那些模糊的面孔在狂热的呼喊中扭曲、变形,像一场荒诞的集体仪式。

裁判的哨声响起,宣布比赛结束,晋级者是索娜和格蕾纳蒂,以及盾牌骑士、长枪骑士以及一直在边缘观察的幸存者。观众席上的欢呼达到了顶点,硬币如雨点般抛入场中,在沙地上滚动、闪烁,像是某种怪诞的奖赏。

索娜没有去看那些硬币,也没有回应观众的欢呼。她将剑归鞘,转身看向格蕾纳蒂。那个扛着攻城炮的札拉克骑士正缓缓放下武器,她的手臂在不受控制地颤抖,额头上满是汗水,脸色苍白得可怕。

两人对视,没有说话。聚光灯打在她们身上,在沙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那些影子扭曲、延伸,最终在竞技场中央交汇,像是一个沉默的契约,在地下深处悄然缔结。

工作人员开始入场清理场地,医疗人员检查着每个参赛者的伤势,有的被担架抬下,有的已经蒙上了白布。裁判记录着比赛结果。索娜和格蕾纳蒂被引导着离开赛场,穿过那扇巨大的闸门,回到昏暗的准备区。

门在身后关闭,隔绝了观众席的喧嚣,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通风管道的嗡鸣和两人粗重的呼吸声。灯光昏暗,空气浑浊,但不知为何,索娜感觉这里的空气比赛场上的更清新,更真实。

她在长凳上坐下,从腰间解下水壶,喝了一口。水是温的,带着金属容器的味道。她将水壶递给格蕾纳蒂,对方犹豫了一下,接过,也喝了一口。

“索娜…”格蕾纳蒂突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准备区里回荡。

索娜转过头,眼神中带着询问。

“我想起来了…”格蕾纳蒂继续说,目光看向虚空中的某一点,“那个时候,你在最后,突然抢走了我的分数,对吧?”

索娜的身体明显僵硬了。她握紧水壶,指关节再次泛白。长久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像一道无形的沟壑。

“你不会还在记仇吧?”索娜最终开口,声音干涩。

“我其实挺记仇的。”格蕾纳蒂说,但语气里没有责备,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我想的不是被你抢了一个冠军这件事。”

她转过头,直视索娜的眼睛:“你刚才说过,‘不敢让其他人赢’……我也一样。”

索娜愣住了。她看着格蕾纳蒂,看着那双眼睛里的东西——那不是怨恨,不是算计,而是一种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共鸣。在那个瞬间,她突然明白了,眼前的这个人,和她一样,都是在这个残酷的规则中挣扎求生的人,都是在绝境中依然试图抓住一线光明的人。

“反应那么大做什么。”格蕾纳蒂移开视线,声音变得柔和了一些,“那会咱们刚认识,不信任才是正常的表现。”

索娜笑了,这次是真的笑,虽然笑容里带着疲惫,但眼睛里有了温度:“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邀请你到我的骑士团据点看看,怎么样,格蕾纳蒂?感染者骑士团。”

“感染者骑士团?……我没意见。”格蕾纳蒂看着眼前逐渐熟络的人说道,“叫我灰毫就行。”

“没问题,小灰。”索娜站起身,伸展了一下酸痛的身体。格蕾纳蒂也站起来,重新扛起那门攻城炮。炮管上的划痕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微光,像是一段段沉默的故事。

她们一前一后走出准备区,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竞技场的出口。门外洒下远处高楼投射下来的冰冷灯光。

索娜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天空。今夜无月,只有几颗稀疏的星星在云层间隙中闪烁,微弱的光芒几乎被城市的霓虹完全吞噬。她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有着地上世界特有的、混杂着各种气味的复杂气息。

“小灰。”她突然说。

格蕾纳蒂看向她。

“迟早的事。”索娜说,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我们迟早会成为一个骑士团。”

“你说的那个,感染者骑士团?”格蕾纳蒂问。

“红松。”索娜回答,“我的家乡其实靠近维多利亚,那边早年间还有不少那样的松树来着。不过这几年已经见不到了。”

格蕾纳蒂沉默了。她看着索娜的背影,那个在昏暗巷道中显得单薄却挺直的身影。一些记忆的碎片在她脑海中浮现——多年前的新闻,南方的天灾,卡西米尔骑士团的紧急调动,还有家族会议上那些冷漠的面孔和决绝的表决。

“你是……”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被那场天灾影响的札拉克?那你也是当时被骑士们抛下——被卡利斯卡家舍弃的……”

“哈哈…”索娜打断她,没有回头,“都是过去的事了。”

她继续向前走,脚步声在寂静的巷道里回响。格蕾纳蒂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感觉到一种沉重的负罪感,像冰冷的锁链缠绕在心脏上,每一次跳动都带来刺痛。

“可别对我抱有什么负罪感啊。”索娜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仿佛能看透她的心思,“你不是已经脱离家族了嘛,那也不算是你的家族了。”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带着那种格蕾纳蒂已经开始熟悉的、淡淡的笑容:“啊,对了,刚才你不是提到我之前抢了你一个冠军这件事吗?我们一笔勾销啦。”

说完,她继续向前走,没有等待回应。格蕾纳蒂站在原地,许久,才迈开脚步跟上去。攻城炮的重量压在肩头,沉甸甸的,但不知为何,她感觉这个重量比之前轻了一些。

两人在迷宫般的巷道中穿行,时而爬上锈迹斑斑的消防梯,时而穿过堆满废弃零件的庭院,时而钻过被破坏的隔离网。索娜对这条路显然很熟悉,她的脚步毫不犹豫,像是已经走过千百遍。

最终,她们来到一扇不起眼的金属门前。门上有涂鸦,有锈蚀,还有干涸的、不知是什么液体的污渍。索娜伸手敲了敲门,三长两短,一个简单的暗号。

门开了,露出一张警惕的面孔。那是个中年男性感染者,脸上有疤痕,眼神疲惫但依然锐利。他看到索娜,眼神柔和了一些,但看到格蕾纳蒂时,又重新变得警惕。

“焰尾。”那人低声说,声音沙哑。

“杰米。”索娜点头,“情况怎么样?”

“不太好。”杰米让开身体,示意她们进去,“今天早上又来了几个,矿工,事故感染的,承包商跑了,警察在追他们。”

门内是一个宽敞但破败的空间,曾经可能是个小型仓库或车间,现在被改造成了临时住所。角落里堆着简陋的床铺,几张桌子,几把椅子,还有几个用木板隔开的私密空间。空气里有药水的味道,有陈旧织物的味道,还有那种感染者聚集处特有的、淡淡的源石粉尘气息。

大约有二十几个人在这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看到索娜,眼神中流露出不同的情绪——有期待,有感激,有麻木,也有怀疑。几个孩子躲在大人身后,只露出半张脸,好奇地打量着新来的人。

索娜走向那些人,她的脚步很轻,像是不愿惊扰这片脆弱的小天地。她在一个抱着婴儿的女性面前停下,蹲下身,轻声询问着什么。格蕾纳蒂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突然明白了索娜所说的“不敢让其他人赢”的真正含义。

这不是一句空话,不是一个口号。这是一种沉重的责任,是将别人的生命扛在自己肩上的觉悟。在这个仓库里的每一个人,他们的生存,他们的希望,都与索娜的选择息息相关。如果他们输了,如果她们在竞技场中倒下,那么这里的人们很可能就会失去最后的庇护。

格蕾纳蒂感到一阵窒息。她想起自己的家族,想起那些在会议上举手同意驱逐她的面孔,想起那些曾经称之为亲人的人眼中冰冷的决绝。她曾经以为自己理解了背叛,理解了孤独,但此刻,看着索娜蹲在那里的背影,她才真正明白,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担当。

杰米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杯水。水是温的,盛在一个有缺口的陶杯里。

“谢谢你照顾这些人。”格蕾纳蒂说,声音有些沙哑。

杰米摇摇头,看向索娜的方向:“是她照顾我们。没有她,我们这些人早就……”他没有说完,但未尽之意清晰得刺耳。

索娜站起身,回到门口。她的表情依然平静,但格蕾纳蒂能看出那平静之下的疲惫,那种深及骨髓的、无法通过休息来缓解的疲惫。

“我记得你说过,你还认识几个感染者骑士?”索娜问杰米。

“是,有一个黎博利,狙击手,最近开始崭露头角。”杰米回答,“还有一位库兰塔,有人叫她大姐头,也有人叫她‘野鬃’。”

索娜点头,将这些信息记在心里。她的目光扫过仓库里的每一个人,那些面孔在昏暗的灯光下模糊成一片,但每一个人的眼神都清晰地印在她的视网膜上——那些眼神里有希望,有绝望,有对明天的恐惧,也有对生存的渴望。

“我们得走了。”索娜对杰米说,“最近小心些,无胄盟的活动越来越频繁。”

杰米点头,表情凝重。他显然知道“无胄盟”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索娜转身离开,格蕾纳蒂跟上。两人再次穿过那道金属门,回到外面的巷道中。门在身后关闭,隔绝了里面的世界,但那些面孔,那些眼神,依然在格蕾纳蒂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夜空中的云层散开了一些,露出更多的星星。那些遥远的光点冷漠地注视着大地,注视着这座充满矛盾的城市——地面上是繁华的霓虹和欢呼的竞技场,地面下是阴暗的巷道和绝望的感染者。

索娜停下脚步,仰望星空。她的侧脸在星光下显得柔和了一些,那些在地下竞技场和感染者社区中磨砺出的锐利棱角,在此时暂时隐去,露出属于她这个年龄应有的、脆弱的一面。

“小灰。”她突然说。

“嗯?”

“你问过我为什么要赢得比赛。”索娜没有看她,依然仰望着星空,“现在你明白了吗?”

格蕾纳蒂沉默。她明白了吗?也许明白了一些,也许永远无法完全明白。但她知道,从今天起,从那个昏暗的准备区开始,她的道路已经与这个叫做索娜的札拉克骑士紧紧绑在了一起。

不是因为愧疚,不是因为同情,而是因为在那双眼睛里,她看到了某种她自己也在寻找的东西——一种在绝境中依然不放弃的坚持,一种在黑暗中依然试图点亮烛火的勇气。

“走吧。”索娜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路还很长。”

两人消失在巷道深处。夜空中的星星依然冷漠地闪烁,城市的霓虹依然不知疲倦地喧嚣。而在那些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新的故事正在酝酿,新的选择正在做出,新的希望正在黑暗中悄然生长。

远处传来隐约的炮火声,那是另一场骑士竞技的开始。观众们的欢呼声如潮水般涌来,又渐渐退去。在这座永不沉睡的城市里,生与死,荣耀与屈辱,希望与绝望,每天都在上演,循环往复,永无止息。

但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一颗红色的松子已经落下,在贫瘠的土壤中悄然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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