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归鞘之剑
玛嘉烈·临光推开家族宅邸那扇沉重的橡木门时,黄昏的最后一道光正斜射进门厅,照亮空气中悬浮的微尘。那些尘埃在光柱里缓慢旋转,像无数个微小的、停滞的时间碎片。宅子里很安静,不是安宁的静,而是一种被抽空了生气的、博物馆标本式的寂静。她能闻到熟悉的木蜡和旧书的气味,但在这气味底下,隐隐透着另一种味道——像是金属长时间闲置后产生的微锈,又像是某种无声的叹息在墙壁间日积月累后形成的、看不见的薄霭。
她把简单的行囊放在门边的矮柜上,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柜子表面光滑如镜,倒映出她风尘仆仆的脸。那张脸比她记忆中离家时瘦削了些,眼角多了几条细浅的纹路,不是岁月刻上的,是在更严酷的东西——比如荒漠的风、战场的沙、流放路上永无止境的跋涉——打磨下自然形成的痕迹。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触感陌生,仿佛这副躯体在离家这些年里已经悄悄更换了材质,变成了更坚硬、更耐磨的那种。
“姐姐!”
玛莉娅的声音从二楼走廊尽头传来,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玛嘉烈抬头,看见妹妹扶着栏杆站在那里,身上还穿着沾有机油污渍的工装,一只手攥着扳手,另一只手捂着嘴,眼睛睁得很大,里面有水光在聚集、旋转,随时可能决堤。
玛嘉烈走上楼梯,脚步在空旷的宅邸里发出空洞的回响。她走到玛莉娅面前,伸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妹妹眼角溢出的第一颗泪珠。那泪珠温热,带着人体最原始的盐分和温度,与她指尖因长期握剑而生出的厚茧形成鲜明对比。
“我回来了。”她说,声音不高,但在这个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每个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圈圈可见的涟漪。
玛莉娅扔下扳手,金属工具砸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咚”声。她扑进姐姐怀里,手臂紧紧环住玛嘉烈的腰,脸埋在她肩上,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抽动。玛嘉烈能感觉到滚烫的泪水迅速渗透衣料,烫在她肩胛骨附近的皮肤上。她抬起手,一下一下轻拍妹妹的后背,动作有些生涩——这些年她更多是握剑、施术、在战场上救死扶伤,已经很久没有机会做这样纯粹属于家人的、温情的动作了。
“好了,好了。”她低声说,声音里有一种自己都陌生的柔和,“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玛莉娅哭得更凶了,仿佛要把这些年积攒的所有委屈、担忧、孤独都通过眼泪宣泄出来。玛嘉烈任由她哭,目光越过妹妹的肩膀,望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门。她知道门后是谁,也知道重逢不会只是温馨的眼泪和拥抱。
晚餐时分,长条餐桌旁只坐了四个人。烛台上的蜡烛是新换的,火焰平稳地燃烧着,将四个人的影子投射在高高的天花板上,那些影子随着火焰的摇曳而微微晃动,像是某种无声的、扭曲的舞蹈。餐食很朴素:炖菜、面包、一点腌肉。玛莉娅准备的,她的手艺比过去进步了许多,但调味还是偏淡,像是不敢放太多佐料,生怕破坏了食物本身那点可怜的味道。
玛恩纳·临光坐在主位,沉默地用餐。他的动作机械而精确,每一口食物咀嚼的次数都几乎相同,吞咽的间隔也分秒不差。他穿着熨烫平整但袖口已经磨损的衬衫,外面套着深色马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戴着一张精心制作但缺乏灵魂的面具。只有在他偶尔抬眼时,玛嘉烈才能在那双与自己相似的、金棕色的眼睛里看到一点东西——不是温度,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掺杂着审视、疲惫和某种深藏不露的痛楚的东西。
佐菲娅坐在玛嘉烈对面。这位姑母年龄上与玛嘉烈她们没有相差太多,但比记忆中确实苍老了些,她吃得不多,更多时候是在观察——观察玛嘉烈握餐具时手指的习惯性收拢,观察玛恩纳近乎僵硬的坐姿,观察玛莉娅在姐姐和叔叔之间小心翼翼来回逡巡的目光。
“这些年,”佐菲娅终于开口,声音不高,但在只有餐具轻微碰撞声的餐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你去了不少地方。”
“嗯。”玛嘉烈应道,没有展开说。她切下一块炖菜里的胡萝卜,送进嘴里。胡萝卜炖得很软,几乎入口即化,但没什么味道,像是在水里煮了太久,把所有的滋味都稀释、释放到汤里去了。
“吃了不少苦吧。”佐菲娅继续说,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玛嘉烈停顿了一下。她想起卡兹戴尔边境的风沙,想起乌萨斯冻原上能把人耳朵冻掉的寒风,想起在炎国南方潮湿闷热的雨林里,伤口溃烂发出的气味和蚊虫永不停歇的嗡鸣。她想起那些并肩作战又相继倒下的人,想起自己手臂上至今未完全消退的、源石技艺过度使用后留下的灼痕。
“还好。”她最终说,又切了一块胡萝卜。
玛恩纳放下刀叉。金属与瓷盘碰撞,发出清脆但突兀的声响。玛莉娅吓得手一抖,勺子掉进汤碗里,溅起几滴汤汁。
“流放不是旅行。”玛恩纳开口,声音低沉,像从很深的地底传来,“你应该清楚自己为什么能回来,更该清楚回来意味着什么。”
玛嘉烈也放下刀叉。她抬起头,直视叔叔的眼睛。烛光在她瞳仁里跳动,像两簇小小的、不会熄灭的火苗。
“我清楚。”她说,“所以我才回来。”
玛恩纳的视线盯入玛嘉烈的眼睛,烛光在他眼中跳动,却奇异地未能带来丝毫暖意,反而让那对金棕色的瞳孔显得更加深邃冰冷,如同两口封冻的井。“你父亲用尽一生,最后选择沉默,就是为了不让这个姓氏被卷进更深的泥潭。你倒好,流放一圈回来,别的没学会,只学会了把天真的口号喊得更响。”
他的语气并不激烈,甚至算得上平淡,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向玛嘉烈话语中最理想化的部分。玛莉娅脸色发白,佐菲娅轻轻放下汤匙,金属与瓷器的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父亲的沉默,是因为失望,不是因为认同。”玛嘉烈的声音依然平稳,但脊背挺得更直了些,“如果所有人都因失望而沉默,那黑暗将永无止境。总得有人去点亮第一支火把,哪怕火焰微弱。”
“火把?”玛恩纳的嘴角扯动了一下,那是个近乎冷笑的弧度,却没有任何笑意到达眼底,“你所谓的火把,只会先把自家房子点着。你看看窗外,玛嘉烈,看看那座城市。它早已不是故事书里的骑士之国,它是一个庞大的机器,一台精密的绞肉机!荣誉、信念、骑士精神……都是贴在绞肉机外壳上漂亮的花纹纸!你挥舞着祖传的剑冲进去,以为能斩断齿轮,结果只会被绞得粉碎,连带着把你身后那些还相信你的人,一起拖进去!”
他的声音逐渐拔高,不再掩饰其中的激愤与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痛苦。握着餐刀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手背上那道旧疤的颜色似乎也更深了些。
“那就让它绞。”玛嘉烈的眼神锐利起来,像两簇骤然收紧的火焰,“如果机器的运转依靠吞噬无辜者的尊严和希望,那它就该被停下,被拆毁。骑士的剑若不能指向不义,那锻造它又有何用?仅仅作为壁炉上的装饰,在家族没落时变卖换钱吗?”
这句话像一块烧红的铁,猝然烙进了紧绷的空气里。
玛恩纳猛地站起身!沉重的橡木椅腿与石板地面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噪音。他的脸色在烛光下变得异常难看,那是一种混合了被戳中痛处的暴怒、长久压抑的屈辱,以及某种更深切悲哀的神情。他不再看玛嘉烈,而是转向壁炉上方——那里悬挂着一柄入鞘的礼仪长剑,剑鞘蒙尘,缨络暗淡,但它依然是临光家族荣誉的象征,曾见证过无数代骑士的誓言与征战。
“你,”玛恩纳的声音因为极度压抑而颤抖,他指向那柄剑,“你以为你懂得什么是骑士的剑?什么是家族的重量?”他又猛地指向玛嘉烈,“流放几年,吃了点苦,就以为自己看清了世界的真相?我告诉你,你什么也不懂!你父亲放弃佩剑,换上这身可笑的西装,每天对着那些脑满肠肥的商人点头哈腰,不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了这个还能遮风挡雨的屋顶,是为了玛莉娅还能有工坊可去,是为了‘临光’这个姓氏不至于彻底沦为笑柄!”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刚才那番话耗尽了所有力气,也撕开了经年累月小心翼翼维持的伪装,露出了底下鲜血淋漓、不愿示人的伤口。
玛嘉烈也缓缓站了起来。她的动作比玛恩纳平稳,但周身的气息却陡然变得锋利、凝聚。她没有去看那柄尘封的礼仪剑,而是解开了自己始终随身携带的那个狭长布包。布包陈旧,边角磨损,沾有难以洗净的尘土和深色污渍。她一层层解开系绳,动作不疾不徐,像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布包滑落,露出里面的兵器。那不是华丽耀眼的战锤,也不是仪式长剑,而是一柄形制古朴、甚至有些简拙的直剑。剑鞘是深色的硬木,没有任何装饰,只有长期把握形成的油润光泽。但当她握住剑柄,将它完全抽出时,一种迥异于这间沉闷餐室的气息弥漫开来——那是风沙的气息,是旷野的气息,是无数次生死搏杀后沉淀下来的、近乎实质的肃杀与坚韧。剑身并非光洁如镜,上面有着细密的、使用过度的划痕,靠近护手处甚至有一小块不明显的修补痕迹,像是曾被巨力击损后又重新锻造接合。它不漂亮,但无比真实,就像此刻的玛嘉烈本人。
“我确实不懂,叔叔。”玛嘉烈开口,声音不大,却压过了玛恩纳粗重的呼吸和壁炉虚假的噼啪声,“我不懂如何对着不公低下头颅,不懂如何用沉默换取苟且的安宁。”她横转剑身,让烛光在那布满痕迹的刃上游走,“但这柄剑懂。它懂得如何指向真正的敌人,懂得如何在绝境中开辟道路,更懂得——”她的目光终于再次与玛恩纳对上,那里面的火焰炽热而纯粹,“——真正要守护一个家、一个姓氏,靠的不是委曲求全,而是让它的名字,重新与‘不可辱’、‘不可欺’联系在一起。”
玛恩纳死死盯着那柄剑,盯着剑身上那些无声诉说着遥远残酷故事的痕迹,盯着侄女握剑的手——那手上同样布满新旧交织的茧和疤,稳定得如同与剑铸为一体。他眼中翻腾的情绪剧烈冲撞着:愤怒、惊愕、一丝不易察觉的震撼,还有更多无法名状的痛苦。最终,所有这些情绪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缩、淬炼,化作了某种冰冷决绝的东西。
他没有再去取壁炉上的礼仪剑,而是猛地扯开了自己西装的扣子!在玛莉娅的惊呼和佐菲娅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他撕开衬衫的前襟,从贴身的内衬里,抽出了一柄短剑。
那短剑长约尺余,造型异常简洁,几乎可以称得上简陋。剑柄缠绕着磨损严重的皮革,护手是简单的十字形,剑身暗淡无光,甚至有些地方带着不易察觉的锈迹。但就是这样一柄看似不起眼的短剑,被玛恩纳握在手中的瞬间,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那些属于公司职员、疲惫家长的外壳轰然剥落,一种久违的、属于战士的凌厉与锋芒,混合着积郁多年的沉重力道,从他佝偻了许久的脊背中猛然释放出来。他握着剑,不再是那个对现实妥协的中年人,而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终于亮出獠牙的受伤老狮。
没有宣战,没有预警。餐桌成了楚河汉界。
玛恩纳动了!他的动作与方才的暴怒判若两人,迅猛、精准、毫无花哨,短剑化作一道暗淡的流光,直刺玛嘉烈持剑的手腕——不是致命处,却足以让她武器脱手。这一击快如闪电,挟裹着餐桌旁狭小空间内压缩到极致的劲风,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将围坐者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张牙舞爪,如同群魔乱舞。
玛嘉烈没有后退。在这几乎不可能的距离和角度,她的身体如同被风吹折的芦苇般向后一仰,木剑的剑尖擦着她的鼻尖掠过。与此同时,她手中的直剑由下而上撩起,剑身没有与短剑硬碰,而是贴着对方的剑脊滑过,发出一连串让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直削玛恩纳的手指!
玛恩纳手腕翻转,短剑如毒蛇回环,格开这一削,顺势下压,剑尖戳向玛嘉烈因后仰而暴露的咽喉!玛嘉烈单足为轴,整个人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旋转,剑随身走,划出一道圆弧,不但避开了刺击,剑锋更是扫向玛恩纳因进攻而伸出的右臂肘关节。
“铛!”
一声比之前响亮得多的撞击声爆开!玛恩纳在最后时刻回臂,用短剑格挡住了这惊险的一扫。两剑相交,火星在昏暗的烛光下迸溅,短暂地照亮了两张紧绷的、汗珠开始渗出的脸。力量通过剑身相互冲撞,玛嘉烈感到手臂一麻,而玛恩纳脚下的石板似乎都微微震颤了一下。
餐室彻底成了战场。两人围绕着长桌游走、交锋,步伐迅捷而诡秘,在有限的空间内腾挪闪避,每一次移动都精准地避开桌椅和呆若木鸡的玛莉娅与佐菲娅。剑风呼啸,斩断了烛火拉出的细长烟柱,卷起了桌布的一角。餐具在交锋的震动中叮当作响,汤锅里的炖菜表面漾开一圈圈慌乱的涟漪。
玛恩纳的剑术老辣、沉稳,每一击都带着千钧之势,力求以力破巧,以势压人。那是经历过真正战场厮杀、从尸山血海中总结出的实用技艺,没有任何观赏性,只有致命效率。他的呼吸开始粗重,额角青筋跳动,但眼神锐利如鹰,紧紧锁死玛嘉烈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玛嘉烈的剑法则更加灵动、多变,融合了她自身的天赋、严格的家族训练,以及流放之地那些风格迥异、往往凶险诡谲的实战技巧。她像一只穿梭于暴风雨中的雨燕,在玛恩纳沉重如山的攻势缝隙间游走,不时刺出刁钻狠辣的一剑,逼迫对方回防。她的脸上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金发被汗水沾湿贴在额角,但握剑的手稳如磐石,眼神清澈而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一人、一剑。
玛莉娅早已吓得捂住嘴,眼泪无声地流淌。佐菲娅一只手按在玛莉娅肩上,力道大得让玛莉娅感到疼痛,但她的眼睛却死死盯着场中交错的剑光,脸上血色尽褪,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交锋越来越快,越来越险。短剑与直剑在空中不断碰撞、交击、分离,发出连绵不绝的金属铮鸣,如同为这场家族内部惨烈的理念冲突敲响丧钟。玛恩纳一次凶猛的突刺被玛嘉烈侧身避过,剑尖深深扎进她身后的橡木餐边柜,木屑纷飞。玛嘉烈趁机反击,剑锋斜削叔叔肋下,却被对方以肘部铠甲般的源石技艺微光弹开,震得她手臂发酸。
玛恩纳拔剑回身,气息已有些紊乱,但攻势更添三分疯狂。短剑横扫,逼得玛嘉烈后退,剑风将她一缕扬起的发丝斩断,缓缓飘落。他踏步上前,短剑高举,就要一记力劈华山——
就在这一瞬,玛嘉烈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动作。她没有再格挡,也没有闪避,而是将全身的力量和重心,都压在了前冲的势头上!她手中的直剑不再追求角度,而是化作一道笔直、决绝、一往无前的光芒,以攻对攻,直刺玛恩纳因高举手臂而暴露无遗的胸膛空当!
这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如果玛恩纳的短剑落下,或许能重创甚至杀死玛嘉烈,但他自己也绝无可能避开这同归于尽的一剑。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烛火凝滞,飘落的发丝悬停,玛莉娅瞪大的眼睛里映出两道即将交汇的致命寒光,佐菲娅的惊呼卡在喉咙里。
玛恩纳的瞳孔骤然收缩。在那电光石火的刹那,他看到了玛嘉烈眼中毫无畏惧、只有一往无前的决绝光芒,那光芒如此熟悉,如此刺眼,像极了记忆中兄长年轻时、父亲更早时,那些临光家骑士冲向不可战胜之敌时的眼神。一种更深层的、源自血脉的本能,或许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这股决绝气势的震动,压倒了一切。
他硬生生止住了下劈之势!巨大的惯性让他身体一个踉跄,为了维持平衡,短剑不得不偏向一旁,重重砍在餐桌边缘,将厚重的实木桌面劈开一道深深的裂口,木屑与瓷器碎片齐飞。
而玛嘉烈的剑尖,就停在了他胸前。剑尖刺破了他敞开的衬衫,触及皮肤,一点细微的、冰凉刺痛的触感传来,但没有再前进一分一毫。她稳住了前冲的身形,持剑的手臂稳得没有一丝颤抖,剑尖就这么悬停在心脏前方,像一个冰冷的问号,一个凝固的判决。
死寂。
只有粗重得不像是人类的喘息声,从玛恩纳喉咙里发出。他低头看着胸前的剑尖,又缓缓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侄女。汗水从他额头滚落,流进眼睛里,带来刺痛,但他没有眨眼。在那双熟悉的、此刻却显得无比陌生的金棕色眼睛里,玛嘉烈看到了愤怒、挫败、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更深沉、更疲惫的……了悟。
“你……”玛恩纳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你真的……不惜如此?”
玛嘉烈缓缓收剑。剑尖离开叔叔胸膛时,在衬衫上留下了一个细微的破口,边缘整齐。“是。”她只回答了一个字,但其中蕴含的重量,让整个餐室似乎都向下沉了一沉。
玛恩纳踉跄后退,直到脊背撞上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他手中的短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暗淡无光,像他此刻眼中熄灭的某种东西。他不再看玛嘉烈,也不看任何人,只是盯着地上那柄跟随他多年、见证了他从骑士到职员所有妥协与挣扎的短剑,仿佛那剑上写着他一生的答案。
“那么,”他最终开口,声音空洞,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去做你的英雄吧,玛嘉烈·临光。带着你的剑,你的信念,去挑战那座绞肉机。”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玛嘉烈,投向窗外那片璀璨而冰冷的光海,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悲悯的惨淡笑容,“只是记住,当你和那些被你鼓舞的人,被齿轮碾碎的时候,不要后悔今天的决定。”
他说完,不再理会任何人,拖着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步伐,一步步走上楼梯,消失在二楼的阴影里。沉重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最终归于寂静,只留下满室狼藉、惊魂未定的玛莉娅与佐菲娅,以及持剑而立、胸口剧烈起伏却眼神愈发坚定的玛嘉烈·临光。
餐桌上的炖菜彻底凉了,烛火依旧跳动,却再也无法温暖这间被剑锋与话语割裂得支离破碎的屋子。窗外,大骑士领的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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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玛嘉烈独自站在自己曾经的房间里。房间保持着原样,书架上那些骑士小说和传记蒙着一层薄灰,床铺整洁但冰冷,窗台上的小盆栽早已枯死,只剩下干瘪的茎秆戳在同样干裂的泥土里。她推开窗,夜风涌进来,带着大骑士领特有的气味——远处竞技场隐约的喧嚣、街道上车辆驶过的轮胎摩擦声、霓虹灯牌电子元件散发出的微热、还有某种更深层的、无法言说的欲望和疲惫混合的气息。
她看见对面楼顶有一个模糊的身影。距离很远,夜色很浓,普通人根本不会注意,但玛嘉烈的眼睛受过训练,能在各种恶劣条件下捕捉细节。那是个女性,库兰塔,穿着标志性的白色衣装,倚在护栏边,似乎在眺望这边。无胄盟的白金大位正立于高楼,凝视着临光宅邸的方向,无奈地叹息。她奉命监视耀骑士,深知这位传奇人物的任何举动,都可能在这座敏感的城市引发不可控的连锁反应。
玛嘉烈的目光与之短暂交汇,对方没有躲闪,反而抬起手,做了个类似敬礼又像挥手的手势,随即转身消失在楼顶阴影中。
“无胄盟…”玛嘉烈合上窗。她知道自己的归来会搅动什么,只是没想到监视来得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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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傍晚,玛嘉烈独自出门,走进大骑士领的街道。霓虹灯渐次亮起,将整座城市染成一片流动的、虚假的光海。广告牌上的骑士偶像笑容灿烂,宣传着最新款的能量饮料和运动装备;悬浮屏幕播放着特锦赛的精彩集锦,慢镜头下的战斗被配上激昂的音乐,看起来像一场华丽的舞蹈;行人匆匆,脸上带着不同程度的疲惫和麻木,偶尔有人抬头看一眼屏幕,眼神空洞,像在看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骑士协会总部附近。那里有一条长长的走廊,两侧墙壁上悬挂着历代特锦赛冠军的巨幅画像,被称为“冠军墙”。走廊此时已经关闭,只有几盏应急灯提供着微弱照明,让那些画像在昏暗中显得影影绰绰,像是无数个悬浮在时间之外的幽灵。
一个穿着不合身西装、头发有些凌乱的男人正在其中一幅画像前忙碌。他踩着梯子,小心翼翼地用软布擦拭画像表面的玻璃,动作笨拙但异常认真。玛嘉烈认出那是自己的画像——几年前夺冠时的模样,年轻,眼神炽热,充满一种未经磨损的、纯粹的自信。
男人察觉到有人,低头看来,吓了一跳,差点从梯子上摔下来。他手忙脚乱地爬下梯子,整了整歪掉的领带,脸涨得通红:“对、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么晚还有人来……我是马克维茨,负责这里的维护工作……”
玛嘉烈看着他。这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人,大约三十岁,弯腰驼背,脸上带着长期伏案工作留下的苍白和眼镜压出的痕迹。他的西装显然不太合身,肩膀处有些紧绷,裤腿又稍长,磨损的皮鞋尖上沾着一点灰尘。但那双透过镜片看来的眼睛里,有一种罕见的、没有被这座城市磨灭干净的东西——像是好奇,像是期待,又像是一种小心翼翼的、不敢完全表露的崇敬。
“您在擦拭这幅画像?”玛嘉烈问,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产生轻微的回音。
“啊,是的。”马克维茨搓了搓手,显得有些局促,“定期保养……灰尘会影响视觉效果。而且……”他犹豫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我觉得这幅画值得更干净的展示。”
玛嘉烈走到画像前,仰头看着那个年轻的自己。画中的她高举战锤,光翼在身后展开,整个人笼罩在圣洁的光芒中。那是艺术家和媒体共同塑造的形象,光辉,完美,不染尘埃。而现在的她,站在这里,穿着普通的便服,身上带着训练后的汗味和尘土,手里没有武器,只有空空如也的双手和一颗被各种复杂情绪填满的心。
“您觉得,”她忽然开口,没有回头,“骑士是什么?”
马克维茨愣了一下。他显然没料到会有这样的问题,尤其是从画中人本人嘴里问出。他推了推眼镜,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才谨慎地回答:“对我来说……骑士是一种象征。不一定是画里这样的,”他指了指画像,“而是一种……可能性。证明即使在这样的时代,”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也还有人愿意去相信一些更古老、更美好的东西。”
玛嘉烈转过身,看着他。马克维茨在她的注视下更加紧张,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抹布。
“谢谢。”她说。
马克维茨眨了眨眼,似乎没明白为什么道谢。
“谢谢你还愿意相信。”玛嘉烈补充道,然后微微点头致意,转身离开了走廊。
马克维茨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许久,才喃喃自语:“欢迎回到卡西米尔,耀骑士。”他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勇气,对着空无一人的走廊轻声说:“我相信,这一切,才刚刚开始,对吧?”
玛嘉烈没有听见这句话,但她走在夜色中的脚步,似乎比来时坚定了一些。
回到宅邸时,玛莉娅正在客厅等她。妹妹已经换下了工装,穿着家居服,蜷缩在沙发里,怀里抱着一个旧靠垫,眼睛盯着壁炉里跃动的火焰——那是装饰性的电子壁炉,火焰逼真但没有温度。
“姐姐,”玛莉娅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眼睛在火光映照下闪闪发亮,“我……我想过了。”
玛嘉烈在她身边坐下。沙发很旧了,弹簧有些塌陷,坐下去时会发出轻微的呻吟。
“独立骑士的积分,”玛莉娅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可以在家族内部让渡,对吧?如果我把我积累的积分转给你,你就能直接获得特锦赛的参赛资格,不用从预选赛开始打起了。”
玛嘉烈身体一僵。她转过头,看着妹妹。玛莉娅没有回避她的目光,那双和自己相似的眼睛里,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混合着决心和悲哀的东西。
“不行。”玛嘉烈斩钉截铁地说,“那是你的东西,是你一场一场比赛打出来的,是你作为骑士的证明。我不能——”
“我不在乎。”玛莉娅打断她,声音忽然拔高,带着一丝哽咽,“姐姐,我不在乎那些积分,不在乎什么证明。我一开始想成为骑士,只是……只是不想让这个家继续衰败下去,不想让临光这个名字彻底被人遗忘。但我错了。”
她松开怀里的靠垫,双手抓住玛嘉烈的手。那双手因为长期在工坊工作而粗糙,掌心有薄茧和细小的伤口,但此刻握得很紧,很用力。
“骑士改变不了骑士,姐姐。”玛莉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颗一颗,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我打比赛,我努力,我甚至进了正赛……但我看到的只是更多的虚伪,更多的交易,更多的……绝望。那些坐在包厢里的老爷们,他们看我们的眼神,和看赛马、看斗犬没有任何区别。”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声音平稳下来:“如果有些事,有些改变,只有你——耀骑士玛嘉烈·临光——才能做到,那就请你去做吧。用我的积分,用我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努力,去做你该做的事。我……我只是想让这个家,至少在心里,还是我们的家。而不是一个空壳,一个墓碑。”
玛嘉烈感到喉咙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她看着妹妹流泪的脸,看着那双眼睛里纯粹的、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托付,感到肩上的重量又增加了——不再是负担,而是一种更庄严、更神圣的东西。
她伸出手,将玛莉娅搂进怀里。妹妹的身体在她怀中颤抖,眼泪浸湿了她的衣襟。
“好。”玛嘉烈说,声音有些沙哑,但异常坚定,“我答应你。”
窗外,夜色正浓。大骑士领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像一头永远饥饿的巨兽睁着无数只眼睛。而在城市边缘的贫民区,闪灵和夜莺刚刚结束又一次调查。她们站在一栋即将被拆毁的废弃楼房顶层,看着下方被无胄盟和拆迁队驱赶、像受惊的兽群般四散奔逃的感染者,沉默无言。
夜莺轻轻拉了拉闪灵的衣袖,指向远处那座灯火最璀璨、象征着卡西米尔权力与荣耀核心的建筑群——监正会总部。那里窗户明亮,人影幢幢,正在举行着某场宴会或会议,音乐和欢笑隐约可闻。
两个世界,同一片夜空。
闪灵握住剑柄,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保持清醒。她想起临光,想起那个执意要回到这里的耀骑士。她知道,风暴正在聚集,而她们,以及这座城市里无数沉默的人,都将被卷入其中。
玛嘉烈站在卧室窗前,同样望着这片夜空。她的手轻轻按在胸口,那里佩戴着临光家族的徽章——一把贯穿光芒的剑。徽章边缘有些磨损,但核心的图案依然清晰。
她将再次踏入赛场。不是为了冠军的头衔,不是为了观众的欢呼,甚至不单纯为了家族的荣誉。她将带着玛莉娅的积分、佐菲娅的担忧、马克维茨那点小心翼翼的期待,带着闪灵和夜莺目睹的苦难,带着叔叔那沉重如山的疲惫与警告,带着流放之地教会她的坚韧与清醒,去挥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