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的春天,总比别处来得晚些。已是公元221年的三月,襄平城外的柳树才刚抽出嫩黄的芽苞,辽河水裹挟着碎冰缓缓东流,阳光照在脸上,依旧带着几分寒意。
但这片土地的生机,却比春光更早地勃发起来。
清晨的官道上,一支风尘仆仆的队伍正向着襄平城行进。为首之人,身着异国服饰,面容肃穆,眼神复杂地眺望着这座在晨雾中逐渐清晰的北方重镇。他,就是来自海外东瀛邪马台国的使臣——难升米。
“十年了……”他心中默念,喉头有些发紧。
“大人,前方就是襄平城了。”身旁的副使低声提醒,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难升米微微颔首,没有作声。他的目光,早已被官道两旁的景象牢牢吸引。
记忆中的辽东,是荒凉而艰苦的。十年前途经此地,虽也有田亩,但远不及眼前这般阡陌纵横、一望无际。如今,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整理得井井有条的田地。虽春耕未始,但田垄整齐划一,沟渠网络密布,黑色的土壤在阳光下泛着油润的光泽。一些早起的农人已经在田间忙碌,检查农具,疏通水道,他们穿着厚实的麻布棉衣,脸上虽带着劳作的风霜,却不见饥馑的菜色。
“你看那水车,”难升米抬手指向远处河边缓缓转动的巨大轮盘,对副使说,“我在倭国,从未见过如此精巧之物。无需人力,借水流之力,便能引水灌田。仅此一物,便可多养活多少人口……”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倭国多山,可耕之地狭小如星,为了争夺一小块肥沃的河谷,部族之间常常刀兵相见。而这里,沃野千里,仿佛土地本身就能生出吃食一般。
越靠近襄平城,人流越是密集。推着独轮车的农夫,赶着牛羊的牧人,挑着担子的货郎,还有那驮着如山货物的马车、骆驼队,汇成一股熙熙攘攘的人流,向着城门涌去。各种口音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轱辘声,交织成一曲喧嚣而充满活力的市井交响。
“辽东貂皮,上好的辽东貂皮!”
“新到的南布,看看这细密!”
“热乎乎的炊饼,三文钱一个!”
叫卖声传入耳中,难升米仔细打量着那些货物。皮毛、药材、山货、布匹、铁器……琳琅满目,许多东西他叫不出名字。店铺的幌子迎风招展,酒肆里飘出饭菜的香气,铁匠铺传来叮叮当当富有节奏的敲击声。
“大人,这……这比我们上次来时,要繁华太多了。”副使忍不住惊叹,眼睛几乎不够用。他记得十年前,襄平城虽然也算边陲大城,但绝无今日这般摩肩接踵、百业兴旺的景象。
难升米没有立即回答。他的内心正经历着巨大的冲击。作为邪马台国的重臣,他深知治理之艰难。倭国诸岛,部落林立,女王卑弥呼虽拥有权威,但要调和各方,使百姓安定,已属不易。而眼前这片土地,在记忆中是北方苦寒的边郡,如今却在北汉国的治理下,展现出如此勃勃生机。这不仅仅是物产的丰饶,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秩序与安定感。
“你看那些百姓,”难升米低声对副使说,目光落在路边一个正在购买农具的老农身上,“他们的眼神是安稳的,他们知道明日的粮食在哪里,知道手中的铜钱能换来所需。这便是‘安居乐业’了。我国……何时能让子民也拥有这样的眼神?”
他的思绪飘回了遥远的邪马台国。那里有蔚蓝的大海,有秀美的山川,但更多的是崎岖的山路和贫瘠的土地。部民们辛勤劳作,收获却常常难以果腹。一次海啸,一场风暴,就可能让一个村落陷入绝境。为了生存,人们不得不更加坚韧,也更加……困苦。
队伍终于来到了太守府邸。府邸虽不似中原王府那般雕梁画栋,却也威严整肃,门前的卫兵甲胄鲜明,站得笔直,眼神锐利而警惕,自有一股北地特有的雄浑气势。
通传之后不久,一名文官快步走出,对着难升米躬身施礼,语气温和却又不失分寸:“尊使远来辛苦,太守大人已在堂上相候,请随我来。”
难升米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内心的波澜,带着属官,跟随引路者步入府门。
穿过几重庭院,来到正堂。只见一人身着官服,面带笑容地站在堂前阶下。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目光温和中透着精明,正是辽东太守公孙恭。
“难升米大人,一别十年,风采依旧啊!”公孙恭未等难升米行礼,便抢先一步,热情地拱手笑道,言语亲切,如同会见一位老朋友。
难升米心中一动,连忙深深一揖,用略显生硬但颇为流利的汉语回应道:“公孙太守,久违了!劳烦太守亲迎,外臣愧不敢当。太守治理有方,今日再见辽东,景象焕然一新,实在令人惊叹!”
这是他的真心话。面对这片土地的实际治理者,他由衷地感到敬佩。
公孙恭哈哈一笑,伸手虚扶:“大人过誉了,请,堂内叙话。”
两人分宾主落座,侍从奉上热茶。茶香袅袅,驱散了些许北地的寒凉。
“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公孙恭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感慨道,“记得上次与大人相见,还是在老太守刘夏主政之时。如今,辽东僻处一隅,唯愿保境安民,让这一方百姓,能在这乱世中得享温饱太平罢了。”
他的话语谦逊,但难升米却听出了其中的自信与务实。他再次拱手:“太守过谦了。外臣一路行来,但见田野开辟,商旅繁盛,市井安宁。此等‘温饱太平’,实乃万千黎庶之福。不瞒太守,外臣见此景象,心中唯有‘震撼’二字。华夏地大物博,人杰地灵,文明昌盛,绝非我倭国小邦所能比拟。”
这番话,他说得极为诚恳,甚至带着几分苦涩。他想起邪马台国那些在狭小土地上挣扎求生的同胞,想起波涛汹涌、航行艰险的归途,一种渺小与无力感悄然爬上心头。
公孙恭将难升米的神色看在眼里,心中明了。他放下茶杯,语气平和地说道:“难升米大人不必妄自菲薄。闻听贵国女王贤明,统合诸部,亦是不易。我辽东,不过是承袭先贤遗泽,顺应天时,尽人事而已。此地虽苦寒,但土地肥沃,河流纵横,只要官府不扰民,轻徭薄赋,劝课农桑,百姓自然能靠双手挣出一份衣食。”
他顿了顿,继续道:“譬如那城外水车,乃仿中原技艺而造,虽耗费些人力物力,但一劳永逸,灌溉之利,可惠及千秋。再如这城内商市,只需定下规矩,公平交易,保护行旅安全,四方商贾自然云集。货物其流,则民富;民富,则国安。”
难升米听得极为专注,每一个字都细细品味。公孙恭的话语朴实无华,却道出了治理的精髓——不扰民,兴水利,通商贾。这些道理,他在倭国也曾思考,但真正要在一片土地上实现,需要的是强大的执行力和长久的安定环境。而这两样,恰恰是纷争不断的倭国诸岛所极度匮乏的。
“太守金玉良言,令外臣茅塞顿开。”难升米叹息一声,“只是……知易行难。我倭国……唉,山川阻隔,土地零散,欲效仿上国,恐力有未逮。”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部族首领们为了水源、猎场争执不休的画面,浮现出建造大型工程时人力物力的捉襟见肘。差距,不仅仅是物产,更是整合与建设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