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
一个温和而威严的声音,在殿门口响起。
暖阁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昭阳公主的动作猛地顿住,脸上的愤怒和委屈瞬间僵住,随即闪过一丝慌乱,她下意识地抬手想擦去眼角的湿意。
未等她整理好仪容,殿门已被轻轻推开。
皇后在两名低眉顺眼的大宫女簇拥下,走了进来。皇后虽年逾四旬,但保养得宜,面容端庄秀丽,眉宇间带着母仪天下的雍容气度。她穿着一身明黄色绣金凤的常服,发髻高挽,簪着九尾凤钗,步态沉稳,通身的气度不怒自威,却又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温润。
她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花瓣,又落在女儿那泛红的眼圈和强作镇定的脸上,心中了然。她挥了挥手,屏退了所有宫人,包括采薇。
“你们都下去吧。”
采薇如释重负,赶紧退下。
暖阁内,只剩下母女二人。
皇后走到女儿身边,拉着她的手,让她在软榻上坐了下来。
“昭阳,”她拍了拍女儿的手,温声道,“母后知道你心里委屈。这口气,堵在心里,难受。”
昭阳公主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倔强地扭过头去,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滴在皇后握着她的手上。
皇后轻轻叹了口气,拿出自己的丝帕,温柔地替女儿擦拭眼泪:“傻孩子,哭有什么用?哭花了脸,更不美了。”
“但你父皇这么做,有他的道理。”
“他有什么道理?他就是偏心!”昭阳公主依旧噘着嘴,一脸不服。
皇后叹了口气,耐心地开解道:“傻孩子。你父皇是皇帝,他考虑的,首先是江山社稷,是朝堂平衡。”
“陈锋是难得一见的人才,那篇《新税法策论》直指时弊,见解之深,格局之大,连你外公都赞不绝口,称其有经世之才。你父皇爱才,不愿因一时之气,毁了一位未来的国之栋梁。”
“可他也是我的父皇啊!”昭阳公主抬起泪眼,不甘地说道。
“正因为他是你的父皇,才更要为你的将来考虑。”皇后看着女儿,目光变得深邃,“你以为陈锋拒绝你,你父皇真的不生气吗?他生气,但他更高兴。”
“因为,一个连公主都敢拒绝,连唾手可得的富贵权势都不为所动的男人,才是一个真正的纯臣,一个心中有底线、有坚守的臣子。你父皇在那个位子上坐了三十多年,见过的阿谀奉承之辈、趋炎附势之徒,比你见过的米还多。他太清楚什么样的臣子,才真正可靠。”
“相反,如果他当时毫不犹豫地抛弃发妻,接了圣旨,那你父皇反而会看轻他。一个连妻子都能抛弃的男人,他日为了更大的利益,是不是也能抛弃君王,抛弃国家?”
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让昭阳公主陷入了沉思。她从小生活在深宫,看到太多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人,却第一次从这个角度,去理解一个男人的选择。
“至于你,”皇后抚摸着女儿的长发,柔声道,“你输给林月颜,不是输在容貌,不是输在家世,而是输在了‘时机’。”
“她是陈锋于微末之时,同甘共苦的结发之妻。在陈锋最落魄、最无助的时候,是她不离不弃。这份情谊,是在苦难中熬出来的,是刻在骨子里的。这不是你这个在他功成名就后,半路出现的公主能够比拟的。”
皇后的这番话,如同拨云见日,让昭阳公主混乱而愤怒的心绪,渐渐平息下来。她眼中的不甘和委屈,慢慢被一种复杂的思索所取代。她第一次开始尝试着去理解父皇的决定,也尝试着去理解陈锋那个看似狂妄、实则坚守的选择。
她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纯臣……时机……同甘共苦……』这些词,在她脑海中回响。
她不得不承认,母后说得对。
但理解,不代表接受。
她是谁?她是昭阳公主!是大乾王朝最耀眼的明珠!她从小到大,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那是不甘,是骄傲,也是一丝被激发出的……好胜心。
“母后,我明白了。”她缓缓站起身,脸上的委屈和失落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和神采,“我不会再自怨自艾了。”
她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那个眉眼精致、天生贵气的自己,缓缓道:
“他陈锋有经世之才,我身为皇家公主,难道就只会赏花弄月吗?”
“他能为民请命,名动天下。我身为金枝玉叶,难道就不能为父皇分忧,为江山社稷尽一份力吗?”
“既然我得不到他,那我就要变得比他更强,站得比他更高!总有一天,我要让他,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他陈锋今日拒绝的,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一股属于皇室公主的骄傲与野心,在她的心中,悄然觉醒。
皇后看着女儿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那不是委屈的泪光,而是一种近乎实质的、灼人的光芒。她心中一震,既有欣慰,也有一丝隐忧。
『这孩子,总算是长大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此次挫折,若能磨去她的骄纵,激发她的志气,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只是,她的这份好胜心,若是用错了地方……』
她握住女儿冰凉的手,柔声问道:“那你想怎么做?”
昭阳公主走到她的书案前,那上面摆放的不再是诗词歌赋,而是她命人从宫中藏书阁取来的《大乾律例》、《贞观政要》以及各国图志。
“母后,给女儿请几个先生吧”
“???”皇后有些诧异,要知道在之前女儿可是气走过好几个大儒,这次竟然要一次请好几个?
“你,确定?”
“母后,女儿想学些有用的东西。”她的声音清脆而坚定,“女儿不想再当一个只知风花雪月的无用公主。父皇既然看重他的经世之才,女儿便也要学这经世济国之道!”
皇后离开后,昭阳公主目光望向窗外,仿佛穿透了层层宫墙,看到了那遥远的西南。
『陈锋,你等着。本宫,绝不会输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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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一辆不起眼的黑色马车,悄无声息地从英国公府的侧门驶出,拐入了一条僻静的巷子,最后停在了一家客栈的后门。
客栈早已打烊,四周一片漆黑。
车帘掀开,一个身穿灰色布衣,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的男子,灵巧地跳下马车。他对着车厢内的人影,恭敬地一抱拳,压低声音道:“先生,到了。”
车厢内,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让他进来。”
片刻之后,客栈后院一间柴房的门被推开。
柴房内,只点着一盏豆大的油灯。太子太傅王柬,换下了一身绯色官袍,穿着一身普通的深色长衫,正坐在一张破旧的木桌后,慢条斯理地品着一杯粗茶。
一个同样穿着夜行衣,身材精悍的长脸男子,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单膝跪地。
“属下参见太傅。”
王柬放下茶杯,抬眼打量着他,淡淡地问道:“伤,养好了?”
“谢太傅挂念,已无大碍。”长脸男子沉声道。
“嗯。”王柬点了点头,“今夜叫你来,是有一件要紧事,要交给你去办。”
“请太傅吩咐,属下万死不辞!”
王柬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和一个雕刻着精美螭龙纹的紫檀木盒,放在桌上。
“你即刻启程,前往巴蜀,永安县。”
“到了永安,找到西南冉家的主事人。将这封信和这个木盒,亲手交给他。”王柬的眼中,闪烁着幽冷的光芒,“信中内容,你不必看。你只需对冉家主事人,带去一句话。”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
“你就告诉他,京中,太子殿下,很欣赏冉家这些年来为西南稳定所做的‘贡献’。殿下说,一头初生的小老虎,虽然看着唬人,但终究是乳臭未干。若是被一群饿狼围住,纵有通天之能,也难逃被分食的下场。”
“至于这木盒里,”王柬指了指那个紫檀木盒,“是殿下的一点心意……算是请冉家喝茶的茶钱。”
长脸男子心中一凛,这趟差事,远比他之前执行的任何一次刺杀都要凶险。这是真正的神仙打架,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但他没有丝毫犹豫,沉声应道:“属下明白!”
“去吧。”王柬挥了挥手,“记住,此事,绝不可让第三人知晓。办成了,回来后,我保你一个锦绣前程。办砸了……你应该知道后果。”
“属下明白!”
长脸男子接过信和木盒,小心地放入怀中,再次行礼后,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柴房,身影很快融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王柬独自坐在柴房中,端起那杯早已冰凉的粗茶,一饮而尽。
『陈锋啊陈锋,你这颗陛下扔进西南的石子,究竟能激起多大的浪花?是砸碎那些坛坛罐罐,还是……被污泥彻底吞噬?老夫,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