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看似雪中送炭。
实则要将青州卫和孝州卫的粮饷采购权,纳入二爷的集中掌控之下。
他如何能答应?
林川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假装思忖片刻,抱拳道:
“二爷如此体恤,卑职……感激涕零,更是惶恐。并入总办,由二爷统筹,自是上上之选,粮源、价格皆可无忧。只是……”
他略作停顿,仿佛在权衡利弊:“卑职所虑者,有三。其一,青州、孝州地处最前沿,直面西梁残部,军情瞬息万变。粮秣乃军心所系,若调度环节增多,恐失之迅捷,贻误战机。其二,如今北疆看似平定,然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军粮北运,千里迢迢,恐成众矢之的,反为二爷招来不必要的麻烦。这其三……”
他深吸一口气,恳切道:
“卑职毕竟是外人,初来乍到便蒙二爷如此信重,若立刻将两卫命脉全然托付,只怕……会惹来军中其他袍泽的非议,于二爷的清誉和威信,恐有妨碍。卑职万死,亦不愿见此情形。”
这番话,堪称滴水不漏。
赵景岚闻言,笑了起来。
这个林川,不仅能看到粮饷本身,更能看到其背后的权力平衡和潜在风险,是个明白人。
若是他上来就答应或是拒绝,反倒会让人小瞧了他。
“林将军思虑周详,此言确有道理。”
赵景岚话锋一转,“既如此,不如折中。两卫日常用度,你可先行自主采买,以应前线之急。但每季度需将采买数目、渠道、价格,造册报备总司备案。此外,若遇大战或粮价剧烈波动,则须优先由总司统一调配,以确保公平与稳定。如此,既予你临机决断之权,亦不失大局掌控。林将军以为如何?”
这个方案,给了林川日常操作的自主权,但通过报备掌握了信息,通过战时与非常时期优先调配保留了最终控制权,明显是一定要制衡林川的。
林川知道,这已是目前情况下能争取到的最好条件,过度坚持反惹猜疑。
他立刻深深一揖:“二爷英明!如此安排,既解前线燃眉之急,又顾全北疆大局,卑职心悦诚服,定当谨遵钧令!粮册报备,绝无半分隐瞒!”
“很好……”赵景岚满意地点点头,笑道,“至于安全,我会派一标黑石卫精锐,驻防于青州至潞州一线要隘,保障粮道畅通。有镇北军旗号在,宵小之辈当知收敛。”
这既是保护,也是摆在明处的监视。
林川心中明了,这说是保护,实则是摆在明处要监视了。
这也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他没有犹豫,坦然应下:“有二爷麾下精锐护持,卑职更是高枕无忧!”
就在气氛看似缓和之际,赵景岚无意地问道:“对了,听闻林将军麾下的商会,近日有船队南下?似是要做大生意了。”
林川后背微微一紧,知道真正的试探来了。
他露出一丝苦笑,回道:“二爷消息灵通,真是半点也瞒不过您。确有几条船南下,倒不是什么大生意,主要是采购些药材。北地苦寒,将士们冻伤、风湿者众,急需些南药救治。再者,也想碰碰运气,看能否寻些便宜的稻米,好歹贴补些军粮。”
这番解释,半真半假,合情合理。
赵景岚的目光在林川脸上停留片刻,掂量他话中有几分真意。
最终化作一抹淡淡的笑容:“林将军爱兵如子,时刻为大局着想,甚好。去吧,粮饷报备之事,我会让李默与你对接。”
“卑职多谢二爷!”林川抱拳离开。
等林川走后,水榭内一时间只剩下茶香袅袅。
赵景岚沉默片刻,笑了笑。
侍立一旁的李默,见主子这副神情,心中已然明了。他趋前一步,熟练地替赵景岚续上热茶,低声试探道:“二爷,这位林将军,观其言行,您可还满意?”
“满意?”赵景岚轻笑一声,摆了摆手,“谈何满意。不过是个……还算懂得分寸,能做点实事的明白人罢了。比起军府里那些只知夸夸其谈、或是倚老卖老的家伙,倒是强出不少。”
李默会意,知道二爷这已是极高的评价。
他沉吟片刻,进一步道:“二爷明鉴。属下观林将军,年纪虽轻,却心思缜密,言语间滴水不漏。他手握青州、孝州两卫重兵,地处前沿要冲,如今又显露出这般才干……若能真心为二爷所用,必是一大臂助;但若……”
他话未说尽,但意思已然明了。
这样的人,若不能掌控,便是心腹大患。
赵景岚没有直接回应,反而将目光投向窗外摇曳的树影,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大哥那边,近来可有什么动作?对这位新崛起的林将军,就没点表示?”
李默心领神会,二爷这是在权衡林川在世子与二爷之间的立场。
他立刻躬身道:“回二爷,据可靠消息,去年王显确实曾以世子名义,与林将军有过接触,想来递过橄榄枝。”他略作停顿,话锋一转,“不过,在攻打孝州之前,林将军麾下与世子一系的威远三卫,曾因西梁军缴获的归属问题,闹得颇不愉快,双方险些兵戎相见。当时属下恰好在场斡旋,亲眼所见,林将军态度强硬,寸步不让,绝非曲意逢迎之辈。”
“哦?”赵景岚眼中闪过一丝兴趣,“详细说说。”
李默便将当时林川如何据理力争,如何不惜与威远卫指挥使正面冲突的情形,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最后总结道:“这位林将军,骨子里有股狠劲和傲气,并非那等左右逢源、圆滑世故之人。”
“不圆滑才好。”赵景岚收回目光,“圆滑的人,心思活络,今日可向我示好,明日亦可倒向大哥。反倒是这种有原则、有棱角的,一旦认准了路,便不易回头。他既然已经得罪了大哥的人,在这北疆,除了依靠我,他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李默恍然大悟,赞道:“二爷高见!如此看来,他与世子的嫌隙,反倒是我们的机会。”
“机会?”赵景岚淡淡瞥了李默一眼,“机会与风险,从来都是一体两面。此人可用,但须慎用。今日他答应粮册报备,看似顺从,实则保留了日常采买之权,反应迅捷,理由充分,绝非庸碌之辈。你与他对接,务必要仔细,既要让他感受到倚重,也要让他明白,谁才是真正掌控局面的人。”
“属下明白!”李默肃然应道。
赵景岚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悠悠道:“且看他下一步,如何落子吧。你替我多留意着,尤其是……他那支南下的船队。”
最后一句,轻描淡写,却让李默心头一凛。
原来二爷对林川那看似合理的解释,并未全然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