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帅府弥漫着压抑的沉默，连烛火都显得畏缩。
诸葛亮轻摇羽扇，指尖却微微发颤：“子龙，街亭……吾之过也。”
赵云正擦拭银枪，枪尖寒芒映着他紧蹙的眉：“丞相，过不在任人，在……水。”
他猛地将枪杆插入沙盘：“马谡扎营山顶，看似扼喉，实为绝境！汲水道一旦被断，纵有十万精兵，三日必溃！”
诸葛亮羽扇顿停，眼中闪过一丝锐芒。
次日演武场，赵云拎着两桶水，冲着满头大汗的张苞吼道：“小子！冲阵前先给老子把水囊灌满！再学马幼常当渴死鬼，老子把你挂旗杆上晒成肉干！”
汉中，丞相行辕的议事堂。盛夏的闷热被厚重的帷幕隔绝在外，却隔绝不了堂内那几乎凝固的沉重空气。几盏青铜雁鱼灯在角落幽幽燃烧，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将人影拉长、扭曲，投在四壁悬挂的舆图上，仿佛一群沉默的鬼魅。空气里弥漫着墨汁的涩味、竹简的霉味，还有一种更浓重的东西——失败后的苦涩与压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呼吸都变得粘滞艰难。案几上，一份关于街亭惨败的军报，如同烙铁般灼烫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视线。
诸葛亮端坐主位，素白的鹤氅纤尘不染，手中的羽扇依旧保持着某种舒缓的节奏，轻轻摇动，带起微弱的气流，拂过他清瘦而疲惫的面容。然而，那扇柄上修长的手指，指节却因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白，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轻颤。他目光低垂，落在面前案几上那份摊开的、字字泣血的军报上，久久不语。堂下，魏延、吴懿、高翔、王平等一众将领分列两旁，个个盔甲未卸，征尘满面，脸色铁青，眼神中交织着不甘、愤怒，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惊悸。偌大的厅堂，只有烛火燃烧发出的轻微哔剥声，以及羽扇拂过空气的微弱“沙沙”声，死寂得令人心头发慌。
赵云坐在诸葛亮左下首，位置显要。他同样沉默着，并未像其他人那样焦躁地变换坐姿或紧握拳头。他只是微微垂首，专注地、缓慢地擦拭着横置于膝上的那杆龙胆亮银枪。一方沾着少许动物油脂的细麻布，被他宽厚而布满老茧的手掌，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力道，一遍又一遍地拂过冰冷的枪杆、锃亮的枪纂，最后停留在那寒光四射、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线的三棱枪尖上。每一次擦拭，都带着一种沉凝的韵律。枪尖的寒芒映照着他紧锁的眉头和深邃的眼窝，那里面没有太多外露的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凝重，如同暴风雨前压抑的海面。
终于，诸葛亮缓缓抬起头，羽扇的节奏似乎停滞了一瞬。他深邃的目光越过众人，最终落在赵云身上，那目光里承载着难以言喻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他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清朗依旧，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沙哑和滞涩：
“子龙……” 他顿了顿，羽扇无意识地又摇动了一下，仿佛要驱散什么无形的重压，“街亭之失……罪责在我。识人不明，用人不当，致使将士血染陇山，北伐……功亏一篑。”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带着千斤重负。他目光扫过堂下诸将，落在魏延那张因强忍怒气而扭曲的脸上，落在王平那双充满血丝、写满悲愤的眼中，最后又回到赵云身上，带着一种近乎寻求理解的疲惫，“幼常（马谡）……负我深矣。”
此言一出，堂下压抑的怒火仿佛找到了宣泄口。魏延猛地踏前一步，甲叶铿锵作响，他须发戟张，几乎是吼了出来：“丞相！马谡小儿，纸上谈兵，刚愎自用！王平将军苦谏，他充耳不闻！如此庸才，岂堪大任？！末将……” 他后面的话被吴懿死死拉住，但那份滔天的怨愤，已如实质般弥漫开来。王平紧抿着嘴唇，脸色苍白，只是重重地、无声地点了点头，眼中是刻骨的痛悔——痛悔自己未能阻止悲剧。
羽扇的摇动彻底停住了。诸葛亮的指尖微微蜷缩，指节更加苍白。他沉默着，承受着这份无声的指责，等待着赵云的回应。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赵云身上。
赵云擦拭枪尖的动作，也终于停了下来。那方细麻布被他轻轻放在膝上。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诸葛亮，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如同磐石投入死水：
“丞相，” 他开口，声音带着沙场宿将特有的粗粝质感，“街亭之失，过不在任人，亦不全在幼常之刚愎。”
“嗯？”诸葛亮眉头微蹙，羽扇下意识地又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赵云没有直接回答。他霍然起身，高大的身躯在烛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他一手提起那杆寒光凛冽的银枪，大步走向厅堂中央那座巨大的、模拟陇西山川地貌的沙盘。沙盘用细腻的黄黏土堆砌，插着各色小旗，代表敌我态势。代表街亭那座孤零零的山头，此刻插着一面刺目的、代表失陷的黑色小旗。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他。只见赵云停在沙盘前，目光如炬，死死锁定了街亭地形。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握枪的手臂肌肉瞬间贲张，那杆龙胆亮银枪如同怒龙出渊，带着凌厉的破空之声，“噗嗤”一声，锐利的三棱枪尖狠狠地、精准无比地刺入了沙盘上代表街亭山顶营寨的位置！
沙土飞溅！小旗被震得歪倒！
“水！”赵云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震得烛火都猛地一晃！他指着枪尖刺入的地方，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堂上每一个将领惊愕的脸，最后定格在诸葛亮骤然凝重的双眸上。
“马谡扎营山顶，看似居高临下，扼守咽喉要道！实则……自陷死地！”赵云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穿透力，“此山孤悬，四面陡峭！其命脉，全系于山下那一条窄窄的汲水道！张合何等人物？只需遣一偏师，卡死汲水咽喉，甚至……只需在上游筑一土坝，断流半日！山上纵有十万精兵，粮草充足，无水可饮，三日之内，军心必乱！五日之内，人畜皆渴！何须血战？天时地利，皆在敌手！此乃……绝境！”
他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众人心头。魏延脸上的愤怒瞬间凝固，转而化为一种后知后觉的惊悚。王平猛地瞪大了眼睛，喃喃道：“水……是水！我当时只觉不妥，却未……未思虑至此！” 吴懿等人亦是倒吸一口凉气，冷汗涔涔而下。他们脑中瞬间闪过那可怕的一幕：骄阳似火，干渴的士兵嘴唇皲裂，喉咙冒烟，绝望地望着山下被魏军牢牢控制的水源，士气崩溃，不战自乱……
诸葛亮手中的羽扇，彻底僵在了半空。他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此刻剧烈地波动起来，震惊、恍然、痛悔、还有一丝被点醒的锐利锋芒，交织闪烁！他死死盯着沙盘上那杆刺入“山顶”的银枪，仿佛看到了那无形的、却足以致命的“水脉”被无情切断！街亭之败，那盘绕在他心头的迷雾，似乎被赵云这石破天惊的一“枪”，瞬间捅破了一个巨大的窟窿！阳光（或者说残酷的真相）倾泻而下！
“水……”诸葛亮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缓缓站起身，走到沙盘前，俯身凝视着那杆兀自颤动、散发着寒芒的银枪，凝视着枪尖下那代表致命水源的沟壑。良久，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背负上了更深的思索。他抬起头，看向赵云，眼中再无迷茫，只剩下凝重与决断：“子龙一针见血！此乃根本之失！取水之道，乃安营立寨之命脉！吾……疏忽了。” 他转向众将，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肃杀，“传令：自即日起，凡我蜀军安营，必先详勘水源！汲水道之守护，列为重中之重！营寨选址，水源保障为首要，其次方是地势！违令者，军法从事！”
众将凛然抱拳：“诺！” 声音洪亮，带着劫后余生的警醒。
次日清晨，赤日炎炎，演武场上的沙土被晒得滚烫，蒸腾起扭曲的热浪。操练的士卒们早已汗流浃背，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
赵云一身短打劲装，亲自下场督练。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队列，最终锁定了正带着一队新兵演练冲锋阵型的张苞。张苞一身蛮力，冲得凶猛，如同下山猛虎，将充当“敌阵”的草人撞得七零八落，引来新兵们一片喝彩。他自己也颇为得意，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沙土，咧着嘴笑。
“张苞！”赵云一声断喝，如同炸雷，瞬间压下了场上的喧嚣。
张苞一个激灵，赶紧挺直腰板，小跑过来：“赵叔！您叫我？” 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兴奋。
赵云没说话，只是朝旁边努了努嘴。那里，赫然摆着两个硕大的、装得满满当当的陶土水桶，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去，把那两桶水，给老子扛过来！”赵云命令道，声音平淡，却不容置疑。
“啊？扛……扛水？”张苞一愣，看看那沉重的水桶，又看看赵云严肃的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不敢违拗，只得走过去，弯腰，双臂发力，嘿哟一声，将两个沉重的水桶提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赵云面前放下，溅出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脚。
“背上！”赵云指了指旁边一个空着的、特大号的皮质行军水囊。
张苞更懵了，但还是依言，笨拙地将那个几乎能装下半个人的巨大水囊背在了身上，沉重的感觉让他肩膀一沉。
“灌满它！”赵云指了指地上的水桶。
张苞彻底糊涂了，满头雾水地解开囊口，拿起木瓢，一瓢一瓢地将桶里的水往巨大的水囊里灌。这过程枯燥又费力，烈日当头，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后背。周围的新兵们好奇地看着，窃窃私语。
好不容易灌了快半桶，那水囊才堪堪鼓起一半。张苞累得气喘吁吁，忍不住抬头问道：“赵叔……您这是……？”
赵云背着手，踱步到他面前，目光如电，直刺张苞双眼，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战场上训斥新兵蛋子的雷霆之怒，响彻整个演武场：
“小子！给老子听清楚了！以后再敢给老子学那马幼常，只顾着往前猛冲，不知道先把你那吃饭的家伙什儿——水囊，给老子灌得满满当当、绑得结结实实！”
他猛地一指张苞背上那个半满的巨大水囊，又指向演武场边缘象征性的“营寨”和“水源”标记，厉声咆哮：
“冲阵之前，先看水源！扎营之时，先保水道！渴了，就给老子趴河边喝饱了再打！再敢给老子当渴死鬼……”
赵云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种森然的杀气，如同腊月寒风刮过：
“老子就把你小子扒光了，挂到那最高的旗杆顶上！让这汉中的日头，把你晒成一条人肉干！给三军将士当个醒目的‘渴死鬼’样板！听见没有？！”
这充满画面感的、带着黑色幽默的严厉警告，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燥热的演武场温度骤降！张苞被吼得浑身一哆嗦，背上那沉甸甸的半囊水仿佛瞬间重若千斤，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看着赵云那绝非玩笑的凌厉眼神，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周围的新兵更是噤若寒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腰间的水囊。
“听……听见了！赵叔！”张苞扯着嗓子，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一丝后怕。他手忙脚乱地放下水瓢，赶紧去系紧水囊的带子，仿佛那真是救命的宝贝。
赵云不再看他，凌厉的目光扫视全场，每一个接触到这目光的士卒，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下意识地紧了紧自己的水囊带子。
“都愣着干什么？！”赵云声如洪钟，震得沙尘似乎都跳了一下，“接着练！练冲杀，也练找水！练保命的本事！从今日起，‘水’字诀，给老子刻进骨子里！记不住的，老子亲自送他上旗杆，免费晒成干！”
演武场上，喊杀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冲阵的间隙，多了一些新兵蛋子们紧张地奔向场边水桶、猛灌几口、又仔细检查自己水囊的身影。那杆象征着惨痛教训的“水”字大旗，在演武场边缘高高飘扬，旗杆在烈日下投下长长的、警示的阴影。
数日后，一份墨迹未干、由赵云口述、参军蒋琬执笔的《行军扎营水源勘验保固十要》，连同诸葛亮亲自批注“全军熟习，违者严惩”的批示，被快马送往各营。其中开篇第一条，便用朱笔加粗，触目惊心：
“凡选营址，水源为先。汲水道之控扼，重于营垒之险固。无水之营，纵金城汤池，亦为死地！”
而在汉中军器监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群木匠和铁匠在赵云亲兵队长的督造下，正叮叮当当地赶制一种新玩意儿：一种带有简易过滤层、便于背负、容量更大的“行军保水囊”。图纸是赵云亲手画的，要求是：“结实！能装！能过滤泥沙！背带要宽，不能勒肩膀！做得不好，老子把你们挂旗杆上晒成干！” 匠人们满头大汗，丝毫不敢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