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渐深沉,云沉峰里还零零散散地亮着微弱灯烛,烛光在夜风中丝缕晃动。
云澜阁内,丝帘将窗户遮掩的严实,一丝光线也透不进。
黑暗中,榻上的傅池儒眉头紧锁,额间泌出一层汗水,将枕面都浸透了五六分。
“……”
是梦。
周身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空旷的叫人心惊。
傅池儒不知怎的,后背额头冷汗直冒,虽说周围静成那样,可他还是觉得有种无形的压迫感在暗处盯着自己。
他试着向前走了两步,轻微的脚步声回荡在这个寂静空旷的空间里,更加让人心里发毛。
“……”
傅池儒咽了一口唾沫,壮着胆子唤了一句:“大人?”
无人回应。
傅池儒心间不禁沉了几分。
这股气息除了那位不会再有其他人,毕竟接触了上万年,他绝对不会认错。
若是平常来讲,以他和虞霜溟的关系,他还用不着如此心惊胆战,可眼前这景象绝对不是寻常情况。
因为这是魔族炼狱开启的前兆,这说明那位主现在很不高兴。
傅池儒想到这里浑身细微有些颤栗,他默了一瞬,而后径直跪了下去。
“尊上……您就别吓唬我这个老伙计了。”
“……”
还是没有一丝声响。
正当傅池儒大着胆子准备再次开口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叹。
“……!”
傅池儒浑身僵直,余光瞥到身后泛起的微弱亮光,以及昏暗中的那抹紫红相间的裙摆。
傅池儒连忙开口:“尊……”
“嘘——”
虞霜溟却直接打断了他,声音轻地不能再轻,却让人脊背发寒:“别说话。”
傅池儒咽一口唾沫,闭上嘴不敢多说一个字。
虞霜溟直起身子,将手搭在他的肩头:“傅池儒。”
“十七年未见,本座很是想念你。”
听见这句话,傅池儒下意识想要恭维,可刚动了动嘴皮子,虞霜溟却猛地抬掌将他击飞出去!
“呃——”
“怎么不听话?你跟了本座上万年,连本座不喜旁人插嘴都不知道么?”
虞霜溟说着,五指一捏又将地上的傅池儒提过来,傅池儒嘴唇染着血迹,与那双煞气横生的血瞳对视,他的眼里透着惧意,这次是再也不敢答话。
虞霜溟眯着眼睛。
“让我想想……我现在是应该叫你傅魔使,还是……傅峰主?”
傅池儒猛然瞪大双眼。
虞霜溟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缓缓勾起唇角:“我一直念着这份相伴的情分,傅峰主,本座应当对你不差吧?”
“我时常在想,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她轻声说着,另一只手渐渐凝聚起了魔气。
感受到那股杀意,傅池儒眼底的恐惧骤然剧增。
“是我太惯着你,惯的你忘记自己的身份,惯的你胆大包天居然帮着仇人做事,惯的你连自己的种族都背叛了。”
掌中的魔气越来越浓郁,虞霜溟眼里的杀意也呼之欲出:“十七年便重建苍幽山……太了不起了,想必你也出了不少力吧?”
“这十七年,傅峰主真是鞠躬尽瘁,本座再晚一点脱身,你是不是都要跟着白佑他们来取我的项上人头了?”
“你倒是活的轻松,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尊上,还在灵涧峰那个鬼地方受着万刃穿心的痛苦?”虞霜溟怒道,“既然如此,那我还不如成全你,提前送你这个叛徒下去给那些惨死的族人陪葬——”
魔气迎面击来,傅池儒浑身的骨血都冷下去,在魔气击上来的最后一刻,他紧紧闭上了双眼——
“……”
预想中的剧痛并没有传来,傅池儒感到衣领一松,而后便浑身湿漉漉地跌坐在地,他喘着粗气,小心翼翼地睁眼去看虞霜溟。
虞霜溟面若寒霜,手上的魔气却灭了,她蹙着眉头,最后竟是叹了口气。
“本座不会杀你。”杀意退去,她的神情也渐渐平静下来,与刚才怒急的模样判若两人,“可我当真寒心。”
“……”
傅池儒喉头发紧:“尊上……”
“苍幽山有什么好的?”虞霜溟道,“能让你背着我给他们做事。”
“他们给你派发到云沉峰那样满是琐碎的地方,摆明了就是不看重你,我当真想不明白,你为何会做那些事情。”
她伏身,指尖戳了戳傅池儒的心口,幽幽道:“或者说,你这里也生出了一些不该有的东西?”
“是他们口中的道义么?你最好不要变成那种蠢东西。”
“他们何来资格谈大爱,又何来资格谈道义?”虞霜溟道,“傅峰主,你可还记得万年前苍幽山仙祖是如何屠戮我族同胞的?”
“尸山血海,血流成河,到处都是残肢断臂,战火烧了数月不曾熄灭!那样的场景,你怎么能忘?”
“且不说万年前,就算我族几乎被屠戮干净,剩下些手无寸铁的妇孺,也要被那群修士随意杀戮,人族那么羸弱的种族,凭什么能够踩在魔族头顶?”
“你替他们做事,午夜梦回时,可曾听到地狱里惨死同族的嘶吼?你如何心安?”
虞霜溟一把抓起傅池儒的头发,发根被拽的狠了,扯的头皮生疼。
“灭族之仇啊,傅池儒。”
“那可是灭族之仇,血海深仇!”
“我真的想不到,身为魔使,与我相伴万年的你居然会背叛我……本座当真想现在就杀了你。”
傅池儒被迫仰着头,他喉咙呜咽一声,眼角似是泛起了泪花:“……对,对不起……尊上。”
“是我一时……被鬼,迷了心窍。”傅池儒道,“可这些年我无时无刻都在期盼您能够冲破法阵,替我的爹娘报仇……”
“您知道的,属下贪生怕死惯了,在尊上回来之前,我不敢贸然暴露,不然谁来为您办事……?可您若是回来了,我就不再怕了,只要您一声令下,哪怕是打头阵,属下也在所不辞。”
虞霜溟打量着他,见他说的发自肺腑,眯了眯眼睛便松开了他。
她哼笑一声:“念在旧情的份上,本座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傅池儒闻言,立即伏身道:“您请说。”
虞霜溟:“那片龙鳞,可还在你的手中?”
傅池儒微微一顿,随即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之前顾城渊要走的那片龙鳞,点了点头道:“回尊上,沈泽楠才还给我,此刻还在我的寝阁里。”
虞霜溟道:“那便好,明日你找机会将龙鳞投入灵涧峰的法阵里,如今法阵松动,借助上古的气息挣脱那些烦人的镣铐之后,本座就能彻底冲破法阵了。”
傅池儒应下:“是。”
虞霜溟微微回头,阴沉道:“傅池儒,本座希望你还记得自己是一只魔。”
“属下一直记得,不曾忘过。”
“……”
回音层层散开,身前的气息渐渐消散,待傅池儒再次睁眼时,看见的是熟悉的帷帐。
见此,他深深松了一口气。
此时的他浑身湿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抬手擦了一把冷汗,傅池儒缓缓坐起了身子。
旁边传来一声嘤嘤声,傅池儒转头一瞧,一只狗头杵在榻边,黑眼睛正直直望着他,里面满是担忧。
“……你怎么过来了?”
他将手上的汗水在榻边蹭了蹭,而后去揉那只狗头,剑来呜咽一阵,身形慢慢变大了不少。
他化成少年模样,用脸在傅池儒的掌心蹭了蹭,口中发出简单的音节:“怕……”
傅池儒:“怕什么?”
剑来:“你……怕。”
“……”
傅池儒眼底闪过一丝涩然,他叹了口气:“我不怕,没什么好怕的。”
“我只是觉得很可惜……你说我为什么两头都不是呢?”
“若我没活那么久就好了,这两边随便挑一方活着多好。”
他喃喃道。
“至少不会像现在一样,魔也不是,人也不是。”
“唉……时间这个东西太狡猾,事到如今,我竟会有一丝不舍。”
剑来歪了歪头,显然听不明白他在讲什么。
傅池儒无奈:“傻狗。说了你也不懂。”
“罢了,你继续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