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狗官!迎圣主!”
“无生老母,真空家乡!”
“砸了这鸟县衙,分了粮仓!”
“杀!杀光这些不信无生老母的孽障!”
“圣主降世,旧世皆焚!抢钱!抢粮!抢女人!”
恐怖的喧嚣声不再是远处的闷雷,而是就在街巷中炸响。
郑老实死死抵住门闩,透过门板的缝隙,他看到了真正的人间地狱。
火光映照下,往日熟悉的街坊变成了狰狞的恶鬼。
他们红着眼,砸开每一户犹豫或拒绝加入他们的人家。
他看到开茶馆的李老栓被拖到街上,只因他嘟囔了一句“这是造反要杀头的”,就被几把锄头活活刨死,惨叫声戛然而止,鲜血染红了青石板。
“他王大哥…真去了…”
婆娘在他身后瑟瑟发抖,声音带着哭腔。
郑老实没回头,他的眼睛被隔壁的景象钉住了。
王老蔫,那个前几天还跟他念叨“白馍管够”的王老蔫,此刻正带着几个人,用斧头劈砍着里长家的大门。
门开了,里长一家老小哭喊着被拖出来。
王老蔫竟第一个冲上去,抢过里长怀里紧紧抱着的小包裹,那是里长一家省吃俭用攒下的几两碎银和一支银簪子。
“哈哈哈!无生老母显灵了!这是我的!都是我的!”王老蔫喉咙发出如野兽般的嗬嗬声,将银簪子胡乱揣进怀里。
郑老实如坠冰窟。
这哪里是“迎圣主、分田地”?
这分明是纵火、抢劫、杀人!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在混乱的人群中,他瞥见几个明显不是本地人的身影。
他们穿着深色的、样式古怪的紧身衣服,虽然也拿着刀,但更多地是在指挥。
其中一个人,站在街角火光稍暗处,脸上轮廓深邃,鼻梁高挺,竟隐隐有几分泰西人的模样!
他冷眼看着眼前的暴行,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残酷笑意,偶尔对身边的乱民头目低声吩咐几句,那头目便像得了圣旨般,更加卖力地驱赶人群冲向下一目标。
真的有洋妖人!
张知县没说错!
这些外人,在煽动咱中国人自相残杀!
突然,他们家的木门也被猛烈撞击起来。
“郑老实!开门!知道你回来了!把粮食和钱财都交出来,入我圣教,饶你不死!”
是王老蔫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握了生杀大权的亢奋。
“王大哥!咱们是邻居啊!我…我家没粮了!”郑老实带着哭腔喊道。
“放屁!不开门就是违逆圣主,格杀勿论!”撞击更猛烈了。
郑老实知道躲不过了,他操起做木工用的凿子,对婆娘喊:“带娃从后窗走!去地窖!”
话音刚落,门闩“咔嚓”一声断裂。
王老蔫和几个满脸凶光的乱民涌了进来。
王老蔫一眼就看到想从后窗逃跑的郑老实婆娘和孩子。
“想跑?”一个乱民冲过去,一把抓住郑老实婆娘的头发,将她拽倒在地。
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放开我婆娘!”郑老实目眦欲裂,握着凿子冲上去。
王老蔫眼神一狠,抡起那柄劈过县衙大门的斧头就砍了过来:“找死!”
郑老实下意识用手中的凿子一挡,“当”的一声,掌心被震的皮开肉绽,凿子脱手飞出。
王老蔫到底是庄稼汉,力气大,飞起一脚踹在郑老实肚子上,将他踹倒在地。
“郑老弟,别怪哥哥心狠,要怪就怪你不识时务!”
王老蔫喘着粗气,举起了斧头。那一刻,郑老实在他脸上看不到丝毫往日的懦弱与邻里情分,只有被贪婪和狂热彻底吞噬的疯狂。
就在斧头将要落下之际,外面传来一阵更响亮的喧哗和几声短促的、类似火铳但声音更尖利的响声。
一个乱民连滚爬跑进来喊道:“王香主!不好了!有几个硬茬子护着粮行,他们手里有快枪!像是…像是朝廷的家伙!”
王老蔫一愣,显然对“朝廷的家伙”有些忌惮。
他收回斧头,狠狠瞪了郑老实一眼:“算你命大!兄弟们,先去砸了粮行,抢到粮食,圣主重重有赏!”
他们如同蝗虫过境,抢走了郑老实家里仅有的半袋杂粮和婆娘藏得严实的一对银耳环,然后呼啸而去。
郑老实瘫在地上,肚子的剧痛和心中的绝望让他几乎窒息。
婆娘爬过来,抱着他无声地流泪,孩子在一旁吓得失了声。
家里被翻得一片狼藉,如同他们被摧毁的生活。
外面,火光更盛,哭喊声、狂笑声、房屋倒塌声、以及那偶尔响起的、代表西方妖人参与的快枪声,交织成一曲末日般的乐章。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焦糊味,还有一种信仰和人性被彻底焚毁后的灰烬气息。
郑老实看着门外那片被火光照亮的、破碎的夜空,心中第一次涌起了强烈的、超越恐惧的恨意。
他恨王老蔫这些被蛊惑成野兽的乡邻。
他恨那些躲在幕后,用妖言和武器挑起这场灾难的泰西妖人。
他也恨这该死的世道!
县衙内,此刻已是一片混乱。
班头带着几十个衙役和临时拼凑的民壮,死死顶着被撞得砰砰作响的大门和侧门。箭矢从墙头稀稀拉拉地射出去,偶尔引来一声惨叫,但更多的却是更加狂躁的咆哮和撞击。
“顶住!都给本官顶住!援兵很快就到!”知县张文明站在二堂前的台阶上,声嘶力竭地喊着,试图稳定人心。但他自己的手却在微微颤抖,官袍下的身躯感到一阵虚脱。
求援的信使派出去了,但能否冲出重围?兖州、省城的援军何时能到?登莱的水师……远水解得了近渴吗?这一切都是未知数。
他看着外面映天的火光,听着那仿佛要撕裂一切的声浪,心中一片冰凉。
他料到了白莲教会生事,却没料到爆发得如此猛烈、如此迅速!
这些平日里的顺民,一旦被妖言蛊惑,竟能爆发出如此可怕的力量。
“轰——!”
一声巨响,县衙大门终究是被巨木撞开了!
潮水般的乱民涌了进来,瞬间与衙役民壮厮杀在一起。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怒吼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响成一片。
衙役们虽然训练和装备稍好,但人数悬殊,瞬间就被淹没。
班头浑身是血,砍翻了两个冲过来的乱民,旋即被数杆长枪捅穿,壮烈殉职。
抵抗在迅速瓦解。
张文明被几个忠心的家仆护着,退入二堂。
“老爷,快从后门走吧!”老仆拉着他的衣袖,老泪纵横。
走?往哪里走?
城破了,又能逃到哪里去?
就算侥幸逃脱,失土之责,也难逃一死。更何况……
张文明看着案上那本《破迷正道歌》,又想起李若链密报中提到的“泰西妖僧”,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愤懑涌上心头。
他寒窗苦读,科考入仕,虽不敢说有多大政绩,但也自问勤勉,想在这郓城一地保境安民。
如今,却要亡于这些被妖言蛊惑的乱民和被幕后黑手操纵的愚行之下?
“妖孽祸国,愚民作乱!本官……本官恨啊!”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
就在这时,二堂的门也被撞开了。
王老蔫和几个满脸凶悍的汉子率先冲了进来,看到持剑的张文明,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狞笑。
“狗官!还想顽抗?圣主降世,你的死期到了!”王老蔫举着滴血的斧头,一步步逼近。他此刻完全沉浸在“开创伟业”的狂热中,往日对官府的畏惧早已荡然无存。
张文明目光扫过这些曾经他治下的子民,如今却成了索命的阎罗。
他看到了王老蔫眼中的疯狂,也看到了其他乱民脸上的贪婪和暴戾。
投降?向这些践踏秩序、信奉妖邪的乱贼乞降?
他张文明读的是圣贤书,守的是君臣大义,岂能屈膝事贼!那将比死更耻辱。
殉国?是了,这才是他唯一的出路。
城破殉节,上报君恩,下全名节!
电光火石间,念头已定。
“尔等乱臣贼子,蛊惑人心,犯上作乱,必不得好死!陛下……定会为我等报仇,将尔等及幕后妖人,碎尸万段!”
张文明用尽全身力气,厉声斥骂。
随即,他横剑于颈,毫不犹豫地狠狠一拉!
温热的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官袍,也染红了案上的《破迷正道歌》。
王老蔫和冲进来的乱民都被这决绝的一幕惊呆了。
他们没想到这“狗官”如此刚烈。
短暂的寂静后,王老蔫率先反应过来,他冲上去,对着张文明的尸身啐了一口:“呸!死得好!便宜这狗官了!”
然而,他眼底深处,或许连自己都未察觉地,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和恐惧。
这血……似乎比他想象的要更红,更刺眼。
王老蔫的目光扫过张文明溅满鲜血的《破迷正道歌》,又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把圣主赏赐的快刀,那抹恐惧瞬间被更深的、对权力的渴望所取代。
他知道,他选的是一条绝路,回不了头了!
他必须跟着那群“妖人”杀下去,直到真正的“圣主”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