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阳策:甘茂东进记
咸阳宫的铜钟在晨雾中撞了三下,浑厚的声响穿透宫墙,落在章台殿外的石阶上。秦武王嬴荡按着腰间的青铜剑,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扫过阶下垂首的文武大臣,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寡人即位已半载,东出函谷、问鼎中原的誓愿,诸位还要让寡人等多久?”
阶下一片寂静。相邦甘龙垂着眼,花白的胡须遮住了嘴角的迟疑——自惠文王驾崩,秦国虽未生内乱,但东进之路却卡在了韩国宜阳。那座城像一颗楔在中原门户的钉子,不拔掉,秦军再精锐,也只能困在函谷关内。
“大王,”宗室大臣嬴华上前一步,甲胄上的铜片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宜阳乃韩之西部门户,城高池深,韩军五万精锐驻守,且与魏国接壤,若我军强攻,恐韩魏联手夹击。此前数任将领皆言难攻,不如先缓一缓,待秋收后粮草充足再议。”
“缓?”武王猛地攥紧剑柄,剑鞘上的夔龙纹硌得掌心发疼,“惠文王时,张仪先生便说过,宜阳不破,秦国永无中原之望。如今寡人有锐士十万,岂能因一句‘难攻’就缩在关中?”
殿内的气氛愈发凝重,大臣们或低头不语,或互相递着眼色——谁都知道武王好勇,可宜阳的难啃,是秦国上下都清楚的事实。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殿角传来:“大王,臣举荐一人,或许能解宜阳之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左庶长向寿出列。他年纪尚轻,眉宇间带着几分沉稳,是武王在太子时期就亲近的臣子。武王眼中闪过一丝期待:“向寿,你举荐何人?”
“臣举荐甘茂。”向寿躬身道,“此人曾在张仪先生门下修习,深谙列国形势,且早年随司马错将军平定蜀地,懂兵法、知地形,去年还曾出使韩国,对宜阳一带的布防颇有了解。”
“甘茂?”武王沉吟着重复这个名字。他依稀记得,惠文王末年,此人确曾因一篇《论韩地得失》的奏疏引起过注意,只是后来张仪离秦,甘茂便淡出了朝堂,如今在客卿府中任职,不算起眼。
“此人可有真才实学?”甘龙忍不住问道,“张仪门下子弟众多,未必个个都能领兵打仗。”
向寿抬起头,目光坚定:“臣愿以性命担保。甘茂曾与臣论及宜阳,他说‘宜阳非城,乃天下之脊’,若能拿下,不仅可断韩国西翼,还能威慑魏、周,使列国不敢轻易合纵。此等见识,非寻常谋士可比。”
武王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案上摊开的《韩地舆图》上,宜阳被红笔圈出,西接崤山,东连洛水,确实是兵家必争之地。他忽然站起身:“传寡人之命,召甘茂即刻来章台殿见驾。”
半个时辰后,甘茂站在了章台殿的玉阶下。他穿着一身素色的客卿朝服,身材中等,面容清瘦,唯有一双眼睛格外明亮,像是能看透人心。行礼时,他的动作从容不迫,既没有过分谦卑,也没有丝毫倨傲。
“甘茂,”武王的声音从殿上传来,“向寿说你懂宜阳,寡人问你,若让你领兵攻韩,你有何计策?”
甘茂抬起头,目光落在殿中悬挂的舆图上,缓缓开口:“大王,欲攻宜阳,先明其势。宜阳看似是韩国一城,实则是中原的门户——它西依崤函,东控洛邑,南接宛城,北连大河,韩军在此驻守五万,并非只为守土,更是为了阻断秦国东进、保护魏国侧翼。若秦军只盯着宜阳的城墙,即便投入十万兵力,也未必能在半年内破城,反而会损耗国力,给列国合纵的机会。”
武王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臣以为,攻宜阳的关键,不在‘攻’,而在‘断’。”甘茂向前走了两步,手指点在舆图上宜阳与魏国接壤的地带,“韩国与魏国素有盟约,宜阳的粮草有三成来自魏国的河东郡。若能说服魏国与秦国结盟,断绝对韩国的援助,再增兵三万,分两路牵制韩军——一路正面攻城,一路绕至洛水南岸,切断宜阳的粮道,韩军必乱。届时,宜阳不攻自破。”
“你要联合魏国?”甘龙皱起眉,“魏国去年才因河东三城与我军交战,怎会轻易结盟?”
“魏国并非不愿,而是不敢。”甘茂从容应对,“魏王如今最忌惮的,是韩国借宜阳之势吞并东周之地。臣愿出使魏国,以归还河东三城的两座为条件,换取魏国出兵牵制韩军。魏国得了实惠,又能遏制韩国,必然应允。”
武王盯着甘茂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虚浮,可看到的只有沉稳与笃定。他忽然笑了,猛地一拍案几:“好!寡人就信你一次!即日起,任命你为上将军,总领东进军事事务,享持节之权,军中大小事务,皆由你决断!”
甘茂躬身行礼,声音依旧平稳:“臣必不辱使命,助大王拿下宜阳,打通东进之路。”
走出章台殿时,阳光正好穿透晨雾,洒在咸阳宫的青砖上。向寿快步追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子茂,今日殿上之言,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甘茂回头笑了笑,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季君(向寿的字),这只是第一步。宜阳的水,比我们想的还要深。我得先去一趟宜阳附近,亲自看看那里的地形和韩军布防,才能定下具体的计策。”
三日后,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轺车驶出咸阳东门,车上坐着乔装成商人的甘茂,随行的只有两名精通地形的斥候。他们没有走直通韩国的大道,而是绕着崤山北麓,一路向东,往宜阳方向而去。
轺车在山间小路上颠簸了五日,终于在一个暮色四合的傍晚,抵达了宜阳以西的熊耳山。甘茂让车夫在山脚下的村落停住,自己则带着一名斥候,换上粗布短打,借着暮色往山顶爬去。
站在熊耳山的主峰上,宜阳城的轮廓清晰地展现在眼前。夕阳的余晖洒在城墙上,让那道两丈多高的夯土墙泛着暗红色的光。城墙外是宽三丈的护城河,河水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城头上每隔十步就有一个哨岗,手持长戟的士兵来回走动,甲胄的反光在远处都能看见。
“上将军,您看那边。”斥候指着宜阳城南的方向,“那条河就是洛水,韩军在洛水边上建了三个粮仓,每天都有粮船从下游过来。还有,宜阳城东二十里的地方,有一座韩军的营寨,约莫有一万兵力,应该是用来防备魏国的援军。”
甘茂从怀中掏出一块羊皮,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用炭笔勾勒着宜阳的地形:“城墙这么高,护城河这么宽,硬攻肯定不行。韩军五万兵力,城墙上驻守两万,城外营寨一万,剩下的两万应该是机动兵力,藏在城内,随时可以支援。”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宜阳与魏国接壤的方向:“你看,宜阳到魏国河东郡的路上,有一处狭窄的山谷,叫‘断粮谷’,是韩军从魏国运粮的必经之路。若是能派一支军队守住那里,就能切断宜阳的粮道。可问题是,韩军在谷口也有哨探,不好靠近。”
就在这时,远处的宜阳城里传来了梆子声,是宵禁的信号。甘茂连忙收起羊皮,对斥候说:“走,我们下山。今晚得找个地方住下,明日再去洛水边上看看。”
两人刚走下半山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甘茂心中一紧,示意斥候躲到旁边的树丛里。只见一队韩军骑兵从山脚下经过,为首的将领勒住马,朝着熊耳山的方向张望了片刻,嘴里嘟囔着:“最近总觉得有秦国人在附近窥探,你们多留意些,一旦发现可疑之人,立刻拿下。”
骑兵队走远后,甘茂才松了口气。他低声对斥候说:“看来韩军已经有了防备,我们得更小心些。明日去洛水,只能装作渔民。”
第二日清晨,甘茂和斥候换上渔民的衣服,驾着一艘小渔船,在洛水上游飘着。他们顺着水流往下走,很快就看到了韩军的粮仓。粮仓建在洛水岸边的高地上,四周有士兵把守,每一艘靠岸的粮船都要经过严格的检查。
“上将军,您看粮仓旁边的那些帐篷。”斥候指着粮仓西侧,“那里应该是韩军的水师营地,有十几艘战船停在岸边,若是我们要切断粮道,这些战船是个麻烦。”
甘茂点了点头,目光在粮仓和战船之间来回扫视:“战船吃水深,只能在洛水主航道行驶。若是我们在洛水上游筑坝拦水,再突然放水,就能冲毁粮船,甚至淹没水师营地。不过,筑坝需要时间,还得避开韩军的耳目。”
两人在洛水上飘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才返回村落。甘茂坐在轺车里,借着油灯的光,在羊皮上补充着宜阳的布防细节:城墙高度、护城河宽度、粮仓位置、水师营地、机动兵力部署……每一个细节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上将军,”车夫忽然开口,“我们明天该返回咸阳了吧?这里离宜阳太近,万一被韩军发现,就麻烦了。”
甘茂放下炭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再等一日。我想去看看宜阳城东的韩军营寨,若是能摸清他们的换防时间,对后续的作战会更有利。”
第三日,甘茂乔装成卖柴的农夫,推着一辆装满柴火的车子,来到宜阳城东的营寨附近。他一边假装砍柴,一边观察着营寨的情况:营寨的栅栏有一丈多高,门口有两名士兵把守,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换一次岗,营寨里不时传来士兵训练的呐喊声。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忽然看到一队韩军士兵从营寨里出来,朝着断粮谷的方向走去。甘茂心中一动,悄悄跟了上去。他躲在谷口的树丛里,看到韩军士兵在谷口设置了暗哨,还在谷中埋了不少尖刺,显然是为了防备秦军偷袭粮道。
“看来,联合魏国的事,比我想的还要紧迫。”甘茂低声自语。若是不能让魏国出兵牵制韩军,秦军不仅要面对宜阳的五万守军,还要防备魏国的援军,腹背受敌,胜算会大大降低。
当天晚上,甘茂一行人连夜离开了熊耳山,朝着咸阳的方向赶去。轺车在夜色中疾驰,甘茂坐在车里,手里攥着那张画满标记的羊皮,脑海里不断推演着攻打的计策——增兵三万是必须的,一路正面攻城,一路绕至洛水筑坝,还有一路,需要去断粮谷牵制韩军的暗哨。而这一切的前提,是魏国能如约出兵。
回到咸阳的第二天,甘茂就带着羊皮舆图,去章台殿见武王。他将自己在宜阳的勘察结果一一禀报,最后说:“大王,宜阳城池坚固,韩军布防严密,且有粮道与魏国相通。臣恳请大王增兵三万,并允许臣出使魏国,说服魏王与秦国结盟,共同攻打韩国。”
武王看着羊皮上密密麻麻的标记,又听甘茂详细分析了韩军的弱点,心中更加笃定自己没有选错人。他当即点头:“寡人准了!三万兵力,你可从咸阳卫戍军中挑选精锐;出使魏国的事,也由你全权负责,所需财物、随从,皆由国库供应。”
“谢大王。”甘茂躬身行礼,“臣还有一个请求。”
“你说。”
“臣出使魏国期间,希望大王能命向寿将军暂代军中事务,安抚将士,做好出兵准备。向寿将军熟悉军中情况,且与臣相知,必能配合好后续的作战计划。”
武王笑着说:“寡人正有此意。向寿,你可愿意暂代上将军之职,协助甘茂?”
站在殿侧的向寿连忙出列:“臣遵旨。”
三日后,甘茂带着十名随从,乘坐一辆装饰华丽的使节车,驶出咸阳,前往魏国都城大梁。使节车的车厢里,除了送给魏王的礼品——秦国的美玉、蜀地的锦缎,还有一份草拟好的盟约,上面写着:秦国归还魏国河东郡的蒲坂、皮氏两座城池,魏国出兵两万,牵制宜阳城东的韩军,待秦军拿下宜阳后,两国平分韩国的武遂之地。
一路上,甘茂都在思考如何说服魏王。他知道,魏王魏襄王是个多疑的人,既想从秦国这里得到好处,又怕得罪韩国,更担心秦国日后会反过来攻打魏国。所以,游说的关键,在于让魏王相信,与秦国结盟对魏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使节车抵达大梁时,魏王派了相国惠施前来迎接。惠施是有名的辩士,早年与庄子交好,说话做事都十分谨慎。他见到甘茂,脸上带着客气的笑容:“上将军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大王已在宫中备好宴席,为上将军接风洗尘。”
甘茂笑着回应:“有劳相国。此次前来,是为秦魏两国的邦交而来,希望能与魏王共商大事,实现两国互利共赢。”
宴席上,魏王频频举杯,却绝口不提结盟的事,只问些秦国的风土人情。甘茂知道,魏王是在试探他,便也不着急,顺着魏王的话头,聊起了秦国近年来的发展,偶尔提及宜阳的重要性,暗示魏国若能与秦国结盟,就能借助秦国的势力,扩大在中原的影响力。
宴席结束后,魏王单独召见甘茂,在御花园的凉亭里谈话。魏王终于开口:“上将军此次前来,是为攻宜阳之事吧?秦国想要魏国出兵,可有什么诚意?”
甘茂从怀中掏出那份盟约,递给魏王:“大王,秦国愿归还河东郡的蒲坂、皮氏两座城池。这两座城池是河东的富庶之地,有了它们,魏国的粮食产量可增加三成。此外,待秦军拿下宜阳后,秦国愿将韩国的武遂之地分给魏国一半。武遂乃韩国的冶铁重地,有了它,魏国的兵器制造能力将大大提升。”
魏王接过盟约,仔细看了一遍,眉头却没有舒展:“上将军,秦国的条件确实优厚,可魏国若是出兵助秦,必然会得罪韩国。韩国与魏国接壤,若是日后韩国联合列国报复,魏国该如何应对?”
“大王多虑了。”甘茂从容道,“韩国如今的兵力,大部分都被困在宜阳,根本没有能力报复魏国。况且,秦国拿下宜阳后,韩国必然会向秦国求和,到时候,秦国可出面担保,不让韩国为难魏国。再者,列国之中,齐国、赵国都在觊觎韩国的土地,若是魏国不与秦国结盟,待秦国拿下宜阳后,齐国、赵国必然会趁机攻打韩国,到时候,魏国不仅得不到任何好处,还会被夹在秦、齐、赵三国之间,处境更加艰难。”
魏王沉默了片刻,手指在盟约上轻轻敲击着。他知道甘茂说的是实话,魏国近年来国力衰退,若不能抓住这次机会,确实很难在中原立足。他抬头看着甘茂:“上将军所言,可有凭证?秦国若是事后反悔,魏国该如何是好?”
甘茂站起身,郑重地说:“大王,臣愿以秦国上将军的身份,与魏国签订盟约,一式两份,分别由秦魏两国保管。若秦国事后反悔,魏国可联合列国,共同讨伐秦国。此外,臣愿将随行的两名随从留在大梁作为人质,以表秦国的诚意。”
魏王见甘茂如此有诚意,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拿起笔,在盟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盖上魏国的国玺:“好!寡人就信上将军一次。魏国愿出兵两万,由太子申率领,牵制宜阳城东的韩军。”
甘茂心中大喜,也在盟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盖上秦国的上将军印信。他双手捧着盟约,对魏王躬身行礼:“大王英明。秦魏结盟,必能共图大业,称霸中原。”
离开大梁的那天,阳光正好。甘茂坐在使节车里,手里攥着那份盟约,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笑容。他知道,拿下宜阳的关键一步已经完成,接下来,就是调兵遣将,等待最佳的进攻时机。
使节车朝着咸阳的方向疾驰,车轮滚滚,像是在为秦国的东进之路,敲响了序曲。甘茂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脑海里已经开始推演攻城的细节——三万援军何时抵达,洛水的堤坝何时动工,断粮谷的暗哨如何清除……他知道,这场仗不好打,但他有信心,为武王拿下宜阳,为秦国打通东进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