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雨是半夜落的。
怀安被雨声惊醒时,屋顶的茅草正发出“噗噗”的闷响。他摸黑爬起来,扒着窗纸往外看——月光被乌云遮得严严实实,只有雨丝在风里扭成蛇,落在院外的石磨上,溅起细密的水沫,泛着股腥甜的锈味。
“爹!”他推了推身边的陈守仁,“雨不对!”
陈守仁早已醒了,正坐在炕沿抽烟。烟锅里的火星在黑暗里一明一灭:“是黑雨。”
“黑雨?”怀安想起周秀才讲过的“天罚”——“黑雨落,虫灾起,寸草不生。”
“莫瞎说。”陈守仁掐灭烟,“去把门窗闩紧。”
雨下了整宿。
清晨推开门,怀安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院子里的青石板积了半指厚的水,水面浮着层黑褐色的油垢,像谁把锅底的焦糊渣子泼在了地上。墙根的野薄荷原本绿得发亮,此刻叶片全耷拉着,叶脉间凝着黑珠,轻轻一捏就破了,流出腥臭的黏液。
“怀安!”
隔壁王婶的尖叫划破晨雾。怀安跑过去,见她跪在井台边,手里攥着个木勺,勺里盛着半勺黑水。井沿的青苔全烂了,井壁上爬着黑褐色的菌丝,像极了死人的指甲。
“这水…这水不能喝!”王婶哭着喊,“我家二小子刚才喝了半瓢,现在肚子疼得打滚!”
陈守仁挤进来,蹲下身舀起一勺井水。水落在瓦盆里,发出“嘶啦”一声,腾起股腐肉似的臭气。他用食指蘸了蘸,在舌尖抿了抿,脸色骤变:“是酸的。”
“酸的?”村民们炸开了锅,“这雨下了整夜,井里的水都变了?”
周秀才拄着拐杖挤进来,浑浊的眼睛扫过人群:“《礼记·月令》有载,‘孟夏行秋令,则苦雨数来,五谷不滋’。这不是普通的雨,是‘螟螣之罚’。”
“螟螣?”有人问,“是虫?”
周秀才点头:“古书说,螟螣食苗,见之则岁凶。”
午后的日头又毒了起来。
怀安跟着爹往地里走,鞋底沾着黑泥,每一步都“吱呀”作响。远远望去,田地像块被泼了酱油的破布,原本该泛绿的玉米苗蔫头耷脑,叶尖挂着黑珠,风一吹,簌簌往下掉。
“别碰叶子!”陈守仁突然拽住他,“叶上有虫卵。”
怀安凑近一看,玉米叶的背面密密麻麻爬着针尖大的黑点,用指甲一刮,能刮下层黏糊糊的膜。陈守仁用草茎挑开一片叶子,底下竟藏着条半指长的青虫,身体一拱一拱,正啃噬着叶肉。
“是蝗虫卵。”陈守仁的声音发颤,“这雨一淋,卵全孵化了。”
傍晚时分,虫灾爆发了。
怀安正在院里帮娘搓玉米,忽然听见田里传来“簌簌”的声响。他跑出院门,看见地平线上腾起股黑雾,像条会动的绸带,正往村子方向涌来。
“虫!虫群!”
有人尖叫着往村里跑。怀安定睛细看,那黑雾竟是密密麻麻的蝗虫,翅膀擦着地面发出轰鸣,所过之处,玉米叶被啃得只剩光杆,豆荚裂开,豆粒被啃出一个个洞。
“关紧门窗!”陈守仁抄起门后的锄头,“莫让虫进屋!”
可已经晚了。
蝗虫撞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响。怀安看见一只青虫从门缝钻进来,掉在地上,瞬间又被无数同伴淹没。它们爬满墙根,钻进灶膛,甚至爬上房梁,把房纸蛀出密密麻麻的洞。
“娘!”怀玉的哭声从里屋传来。怀安冲进去,见妹妹缩在被窝里,枕头上落了十几只蝗虫,正用前颚啃咬棉絮。他手忙脚乱地拍打,却越拍越多,蝗虫顺着他的袖口往胳膊上爬,凉飕飕的,像爬了满手的死蚂蚁。
夜里,村里响起了哭嚎声。
虫群啃光了最后一丝绿意。陈守仁蹲在田埂上,看着光秃秃的玉米秆,喉结动了动:“今年的租子…交不上了。”
里正陈福来带着几个壮汉挨家挨户收租。他踢开王婶家的院门,见院里的菜畦全被啃光,水缸见了底,当场摔了碗:“王老三!你家的租子呢?龙王爷没开眼,官府可不管这些!”
王婶抱着二小子跪在地上:“福来兄弟,我家娃病了,实在拿不出粮…求你行行好…”
“行行好?”陈福来啐了口,“上头催得紧,我要是交不上,拿你是问!”
陈守仁看不下去,上前拦住:“福来,都是乡里乡亲的,再宽限几日…”
“宽限?”陈福来甩了他一记耳光,“你家地里的虫比谁少?要宽限大家一起宽限!”
虫灾持续了七日。
第八日清晨,怀安跟着爹去村东头的渠边。这条渠是上月里正带着人挖的,说是“引山泉水救苗”。可挖到半人深,仍是干土,如今渠底积着层黑泥,爬满了蝗虫的尸体,腐臭熏得人睁不开眼。
“都过来!”陈福来站在渠边喊,“官府派了差役,说要开新渠!每家出十个壮劳力,不去的拿粮抵工!”
村民们拖着虚弱的身体聚过来。怀安看见隔壁李大爷拄着拐杖,腿上的脓疮被蝗虫爬过,烂成了深洞;王婶的二小子蜷在她怀里,嘴唇干裂,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我不去!”有人喊,“挖渠能挖出水?不如留着力气找吃的!”
“敢抗命?”差役甩着鞭子抽过来,“官府说了,抗命者以‘妨农’论处!”
人群沉默了。陈守仁攥紧了怀安的手,指节发白:“去吧。总得试试。”
挖渠的队伍在烈日下挪动。
怀安挥着锄头,汗水滴在渠底的黑泥里,立刻被吸得干干净净。他听见旁边的李大爷直喘粗气:“这土…比石头还硬…”话音未落,老人突然栽倒在地,脸憋得紫青。
“李大爷!”怀安扑过去,见老人的嘴唇已经青了,嘴角溢出黑血。
“中暑了。”陈守仁摸了摸老人的额头,“快掐人中!”
可已经晚了。李大爷的手垂了下去,眼睛还睁着,盯着天上的日头,像是不甘心。
日头偏西时,渠道挖到了百丈外。
陈守仁直起腰,望着空无一物的渠底:“没有水。”
人群炸开了锅。有人骂,有人哭,有人瘫坐在泥里。差役踢了踢渠壁:“再往深里挖!”
“深里挖?”陈福来急了,“再挖十丈也是干土!”
“官府的命令,你敢违抗?”差役拔出刀,“再敢闹事,拿你们下大牢!”
回家的路上,怀安饿得头晕眼花。
他看见路边的野苋菜都被啃光了,连草根都没剩下。有个妇人蹲在地上,正嚼着观音土,嘴角沾着白色的粉末,肚子却鼓得像皮球——那是胀死的先兆。
“怀安。”陈守仁突然停下脚步,“你妹妹呢?”
怀安这才想起,怀玉早上说要去找野果,到现在还没回来。他心头一紧,往村外的山坡跑。
山坡上的野果树早被啃光了,枝桠上挂着空的鸟窝。怀安喊着妹妹的名字,声音在山谷里回荡。最后,他在一棵老榆树下找到了怀玉——她蜷缩在树洞里,怀里抱着个破布包,脸上沾着泥,眼睛闭得紧紧的。
“怀玉!”怀安摇晃她,“醒醒!”
怀玉缓缓睁开眼,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哥…我没找到野果…我把最后半块糠饼留给你了…”
她摊开手,掌心里躺着半块发霉的糠饼,上面沾着几点血——那是她咬饼时,牙龈出血蹭上的。
夜里,怀玉开始说胡话。
她烧得厉害,嘴里念叨着“水”“果子”“娘”。陈守仁翻遍箱子,只找出半块生姜,熬了碗姜汤。怀玉喝了两口,又吐了出来,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在了草席上。
“去请周秀才。”陈守仁对怀安说,“他懂医术。”
周秀才背着药箱赶来时,怀玉已经烧得人事不省。他搭了搭脉,摇头:“是疳积,加上中了虫毒。这世道…我也无能为力啊。”
“先生!”陈守仁跪下来,“求您救救我闺女!”
周秀才蹲下身,摸了摸怀玉的脸:“不是我不救,是天地先弃了她。”他从药箱里拿出个小瓷瓶,“这是最后一包羚羊角粉,能暂退高烧。可要根治…除非有干净的井水,新鲜的粮。”
怀玉终究没熬过去。
天快亮时,她的小手从陈守仁掌心里滑落,体温一点点凉下去。陈守仁抱着她,哭得像个孩子。怀安跪在炕前,眼泪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灰。
他想起春祈时,村民们举着三牲跪在龙王庙前;想起挖渠时,李大爷倒在地上的样子;想起怀玉怀里那半块糠饼,想起她最后说的话:“哥…我没找到野果…”
原来这就是天地。
它先让你渴,再让你饿,最后收走你最亲的人。它从不在乎谁在哭,谁在喊,谁在求。它只是个铁石心肠的看客,看着万物生灭,像看戏子唱一出早已写好的戏。
出殡那天,村里飘着细雪。
怀玉的棺材是用薄木板钉的,里面垫着她的旧衣裳。陈守仁走在最前面,手里攥着半块糠饼——那是怀玉最后留下的东西。村民们跟在后面,没人哭,也没人说话,像群被抽了魂的木偶。
周秀才站在路口,望着送葬的队伍,轻声念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怀安突然想起第一章里,周秀才说的“刍狗”。那时他不懂,现在却懂了。
他们就是刍狗。
天地饿了,就喂他们一把糠饼;天地腻了,就把他们像破布一样扔掉。没有慈悲,没有道理,有的只是无休无止的、冰冷的“无常”。
雪越下越大。
怀安踩着雪往家走,脚下的雪发出“咯吱”声。他摸了摸怀里——不知何时,他捡了块从棺材缝里掉出的陶片,和之前老槐树灰烬里的那块很像。陶片边缘刻着歪歪扭扭的字,他认不全,却隐约看见“刍狗”二字。
回到家,陈守仁坐在炕沿抽烟,烟锅里的火星在雪夜里一明一灭。怀安走过去,把陶片递给他。
陈守仁看了眼陶片,又看了眼怀安:“明儿…跟我去挖渠吧。”
“还挖?”怀安声音发涩,“渠底没水。”
“没水也得挖。”陈守仁掐灭烟,“至少…不能让官府说咱们不尽力。”
夜里,怀安躺在炕上,听着窗外的雪声。他摸出怀里的陶片,借着月光辨认上面的字。除了“刍狗”,还有一个模糊的图案——像条蜷缩的蛇,又像团燃烧的火。
他想起周秀才的蒙学课,想起“天地不仁”的句子,想起怀玉的小手,想起老槐树的火,想起黑雨里的蝗虫。
原来有些事,从出生起就注定了。
他们是刍狗,天地是牧人。牧人挥挥手,就有了旱,有了雨,有了虫,有了雪。而他们能做的,不过是像狗一样,在牧人的脚边,讨一口残羹冷炙。
雪还在下。
怀安望着窗外的雪,突然想起怀玉临终前说的话:“哥…我没找到野果…”
他攥紧了陶片,在心里说:“妹,哥替你找。就算天地不给,哥也给你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