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的账本,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煤铁镇幸存矿工那早已被苦难和愤怒填满的心湖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废弃土地庙里的那团微小火种,迅速蔓延开来。沈砚秋、石头、铁柱等人,利用下工后的间隙,在窝棚区、在井口避风处、在任何一个能避开陆家耳目的角落,秘密地聚集着相熟的、信得过的工友。他们不再空泛地抱怨,而是将那本浸透着沈大成鲜血和无数矿工亡魂的账本,一页页,一条条,指给人们看。
“看看!王老栓,腊月初八淹死的,一吊钱!”
“张铁头,烧死的,连抚恤都没有!”
“还有我爹……还有前几天被埋的几十号兄弟……这都是血淋淋的人命啊!”
账本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和简单的符号,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演说都更有力量。它触动了每一个矿工内心最深的恐惧和伤痛——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会不会出现在下一页。那微薄的抚恤,买走的不仅是一条命,更是一个家庭的全部希望。
愤怒在沉默中积聚,如同地底不断压缩的瓦斯,只待一个火星。
一、檄文与集结
三天后的清晨,天色未明,煤铁镇还笼罩在纺织厂烟囱喷出的、带着硫磺味的薄霾中。
富源矿的井口,往常此时已经挤满了等待下窑的、睡眼惺忪的矿工。但今天,气氛却截然不同。
井口旁边那面用来张贴告示的木牌上,被人用木炭写上了几行歪歪扭扭、却触目惊心的大字:
“要活命,不要黑金!”
“血债血偿,讨还公道!”
“增加工钱,改善伙食,修缮窝棚,抚恤翻倍!”
落款处,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用红色矿石粉末画上去的、简单的镐头和铁锹交叉的图案。
矿工们围在木牌前,沉默地看着。没有人说话,但一种无形的、紧张的情绪在空气中流动。许多人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工具,目光闪烁,互相交换着眼神。
沈砚秋、石头、铁柱等人,就站在人群的最前面。沈砚秋手里没有拿镐头,而是紧紧握着那本用油布重新包裹好的染血账本。他的脸上没有了少年的迷茫,只有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冰冷的决绝。
陆家安排在矿上的几个管事和监工,很快发现了异常,骂骂咧咧地挤了过来。
“干什么!干什么!都想造反吗?还不快下窑干活!”一个胖管事挥舞着皮鞭,厉声喝道。
没有人动。
胖管事脸上挂不住了,扬起皮鞭就要抽向离他最近的一个老矿工。
“住手!”
沈砚秋一步踏出,挡在了老矿工身前,目光直视胖管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今天,活不下去了。井下塌方,地面裂缝,工钱买不来米,抚恤买不回命。这窑,不能再这么下了。”
“对!不下了!”
“要下可以,先把账算清楚!”
“答应我们的条件!”
人群中,终于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怒吼。起初是几十人,然后是上百人,最后,几乎所有聚集在井口的矿工都举起了手中的镐头、铁锹,发出了震天的呐喊!
他们不再是麻木的、任人驱赶的牲口,而是凝聚成了一股愤怒的、要求生存权利的洪流。
二、对峙与枪响
矿工们聚集在井口,堵塞了通道,罢工开始了。
消息很快传到了陆府。
陆鸿声闻讯,先是暴怒,随即冷静下来,脸上露出一丝阴冷的笑容。“一帮泥腿子,翻了天了!”他并不十分慌张,在他看来,这些矿工不过是乌合之众,饿上几天,自然会乖乖回去干活。他吩咐下去,切断对参与罢工矿工及其家属的粮食供应,同时派人去县衙请官兵“维持秩序”。
然而,他低估了这次罢工的组织性和矿工们破釜沉舟的决心。
沈砚秋他们早有准备。之前秘密筹集的一点粮食(大多是家中女眷偷偷节省下来的)被集中起来,定量分发给最困难的家庭。他们组织了巡逻队,防止有人破坏或者陆家派人偷袭。井口被牢牢守住,任何人不得下窑,也阻止陆家的人靠近。
对峙持续了两天。
镇上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纺织厂也受到了影响,因为煤炭供应开始短缺。女工们虽然不敢明着支持罢工,但私下里也议论纷纷,人心浮动。
第三天上午,一队穿着号褂、手持刀枪的县衙官兵,在一个班头的带领下,来到了矿上。胖管事如同看到了救星,连忙迎了上去。
“各位军爷,你们可算来了!就是这帮刁民,聚众闹事,阻塞矿场,对抗陆老爷!快把他们驱散,抓几个带头闹事的!”
那班头斜睨了一眼黑压压的、沉默而愤怒的矿工人群,皱了皱眉,但还是上前一步,按着腰刀,高声喊道:“尔等聚众于此,所为何事?还不速速散去!否则,按律法论处,休怪本班头刀枪无情!”
矿工们出现了一阵骚动,有些人脸上露出了畏惧的神色。毕竟,民不与官斗的观念根深蒂固。
沈砚秋深吸一口气,再次站了出来。他没有看那班头,而是面向所有的矿工,高高举起了手中那本染血的账本!
“军爷!我们不是刁民!我们只是想活命!”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嘶哑,却带着一种悲怆的力量,“这是我们父兄子弟用命换来的账本!这上面,记满了死在富源矿里的人名!陆鸿声草菅人命,视我等如草芥!我们只想讨个公道,要一条活路!这也有罪吗?!”
“对!我们只想活命!”
“把账本给军爷看看!”
群情再次激愤起来。
那班头被这阵势弄得有些下不来台,他接不接这账本都是难题。接了,等于卷入这浑水;不接,又显得怯懦。他身后的官兵们也面面相觑,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胖管事见势不妙,在一旁煽风点火:“军爷,别听他们胡扯!快动手啊!”
班头脸色一沉,正要下令强行驱散。
突然,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跟他们拼了!”
一块石头从矿工人群中飞出,砸向官兵队伍!
这一下,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反了!给我打!”班头又惊又怒,拔刀出鞘!
官兵们挥舞着刀枪冲了上来!矿工们则举起镐头、铁锹迎击!双方瞬间混战在一起!
怒吼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石块飞掷声……场面彻底失控!
沈砚秋被人群裹挟着,他想大声呼喊停止,但声音被淹没在混乱的喧嚣中。他看到石头挥舞着铁锹,将一个官兵拍倒在地;看到铁柱被人用刀划伤了胳膊,鲜血直流;也看到有矿工惨叫着倒在血泊里……
就在这极度混乱之际,一声清脆而恐怖的枪响,压过了所有的声音!
“砰——!”
是那个胖管事!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杆老旧的鸟铳,对着人群方向开了一枪!
硝烟弥漫。
混战的人群瞬间一滞。
沈砚秋只觉得左肩一阵剧痛,仿佛被烧红的铁钎狠狠捅穿!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踉跄着向后倒去,温热的鲜血瞬间浸透了他破旧的棉袄。
“砚秋哥!!”
石头和铁柱目眦欲裂,拼命冲过来扶住他。
三、火种不灭
枪声,让疯狂的混战暂时停止了。
矿工们看着中枪倒地的沈砚秋,看着地上其他受伤呻吟的同伴,看着官兵们手中明晃晃的刀枪,一股寒意和更深的愤怒交织在心头。
官兵们也停下了手,班头脸色难看地看着胖管事,又看了看流血不止的沈砚秋和混乱的场面,知道事情闹大了。
“撤!先撤!”班头咬了咬牙,下令道。继续打下去,伤亡会更重,他担不起这个责任。
官兵们护着胖管事,缓缓后撤,离开了矿区。
矿工们没有追击,他们迅速围拢到沈砚秋身边。
“砚秋!你怎么样?”
“快!找布条!止血!”
沈砚秋脸色苍白,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剧痛让他几乎晕厥。但他死死咬着牙,没有哼出一声。他颤抖着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指向掉落在不远处的、那本染血的账本。
石头会意,连忙捡起账本,塞回他手里。
沈砚秋紧紧攥住账本,仿佛那是他力量的源泉。他看着周围一张张关切、愤怒而又带着些许慌乱的脸,用尽力气,断断续续地说道:
“账本……还在……我们……就没输……”
“他们……可以打伤我……可以开枪……”
“但打不垮……我们……要活命的……心……”
他的声音微弱,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是啊,账本还在,证据就在。陆鸿声可以动用武力,可以打伤甚至打死人,但他无法抹杀这血淋淋的事实,无法扑灭人们心中求生的渴望!
“把砚秋抬回去!小心点!”
“找郎中来!快!”
矿工们小心翼翼地抬起沈砚秋,如同守护着一面不倒的旗帜,缓缓退回了窝棚区。罢工,并没有因为流血而结束,反而因为这鲜血的浇灌,变得更加坚定,更加悲壮。
四、铃·床·根
沈砚秋被抬回临时窝棚,一个略懂草药的老矿工匆匆赶来,用土法子为他处理了伤口。子弹没有留在体内,贯穿了肩膀,但流血很多,需要静养。
母亲看着儿子肩膀上狰狞的伤口,眼泪再次无声地流下,但她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地用热水擦拭着儿子脸上的血污和煤灰。
沈砚秋昏昏沉沉地躺着,剧痛和失血让他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在迷糊中,他仿佛又看到了父亲在塌方前推开他的那一幕,看到了妹妹阿茶在病榻上咳嗽的瘦小身影,看到了陆鸿声那冷漠的笑容……
当他再次清醒一些时,发现母亲正坐在床边,手里拿着那枚小铜铃,轻轻地、一下下地摇晃着。
“叮当……叮当……”
清脆的铃声,不像在望潮村海船上那般急促,也不像在林昭棠手中探索星图时那般神秘,此刻,它带着一种母亲特有的、温柔而坚韧的节奏,在昏暗的窝棚里回响。
这铃声,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抚平了他伤口的灼痛,也安抚了他心中沸腾的杀意。
阿海不知何时也溜了进来,趴在床边,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沈砚秋,又看看那枚铜铃,小声地学着母亲的样子,咿呀着:“哥……不疼……铃铃……响……”
沈砚秋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轻轻握了握妹妹(他心中早已将阿海视为妹妹)的小手,又接过了母亲手中的铜铃。
铜铃冰凉,铃声清脆。
他看着这枚跨越山海、历经劫难、如今又陪伴在他病榻前的铃铛,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
这铃铛,连接着过去与现在,连接着不同的“刍狗”命运。它见证过海洋的咆哮,见证过殖民的炮火,如今,又见证着这地底涌出的抗争。
它提醒着他,抗争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守护——守护像母亲、像阿海这样的亲人,守护那微弱的、却永不熄灭的活下去的希望。
他将铜铃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那坚硬的轮廓,仿佛从中汲取着来自陈怀安、来自林昭棠、来自父亲沈大成,以及来自无数无名先辈的——那股不屈的根性。
伤口的疼痛依旧。
外面的局势依旧严峻。
陆鸿声绝不会善罢甘休。
但沈砚秋知道,他们点燃的这捧“薪火”,已经无法被轻易扑灭。
因为根,已经深深扎进了这片饱含血泪的土地。
而火种,正在每一个不甘为刍狗的人心中,悄然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