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三军开拔的仪式是一曲充满了狂热与力量的激昂战歌,那么当这支庞大的军队真正踏上征途时,它所奏响的,则是一首,沉稳、精准而又无可阻挡的,钢铁行板。
十万人的行军,自古以来,便是一场与混乱和损耗的艰苦搏斗。
在传统的认知中,那应是尘土飞扬数十里,队伍拖沓散漫,前后难以呼应,每日因掉队、疾病、争斗而产生的非战斗减员,甚至比一场小规模的战斗还要惊人。
然而,李承乾麾下的这支西征大军,却向这片古老的戈壁,展现了一种完全颠覆常理的行军姿态。
从高空俯瞰,这支黑色的洪流并非一盘散沙,而是由无数个标准化的“作战单元”所组成的一条拥有着清晰骨骼与脉络的钢铁长龙。
最前方,是由吴王李恪亲自统率的,三万轻重骑兵组成的锐利龙首,他们的斥候如同龙的触须,向着前方数百里的广袤区域,进行着扇形的侦查与覆盖。
紧随其后的,是由六万步兵组成的,厚重而坚实的龙身,他们以“镇”为单位,每个方阵之间,都保持着精确的距离,既能随时相互支援,又不至于,在遭遇突袭时,挤作一团。
而殿后的,则是那支,由马周亲自规划,规模庞大到令人咋舌的,新式后勤部队——那便是,支撑着这条巨龙,能够不断前行的磅礴龙尾。
新军第一镇的火铳手李铁牛,正身处这巨龙身躯的某个环节。
他与同队的袍泽们,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脚下的军靴,踏在坚实的戈壁上,发出“沙、沙、沙”的,富有节奏的声响。
数万人的脚步声,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如同潮水般,连绵不绝的雄浑律动。
他的肩膀上,扛着那杆心爱的火铳,背上则是一个经过精心设计的,塞满了弹药、水囊、压缩口粮和急救包的标准行军背囊。
这个背囊虽然沉重,但其巧妙的负重设计,却将大部分的压力,都均匀地分摊到了他的腰背和腿部,让他即便是在连续行军两个时辰之后,也只是感到些许的疲惫,而远非过去那种足以将人压垮的痛苦。
他偶尔会回头,望向那条由无数“四轮马车”所组成的滚滚车流。
那些曾经让他和袍泽们,都惊为天物的庞然大物,此刻正不疾不徐地,行驶在,由工兵部队提前开辟出的简易道路上。
它们行驶得异常平稳,那巨大的车轮,轻易地便碾过了足以让传统两轮牛车,深陷其中甚至折断车轴的沟壑与坑洼。
李铁牛知道,那些车上装载着的是他们的“命”——是足以让他们打到天边的弹药,是足以让他们吃饱肚子的粮食。
这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安全感,是他在以往任何一次的军旅生涯中,都从未体验过的。
当夜幕降临时,这条行进了整整一日的钢铁长龙,并未如预想中那般陷入一片混乱。
随着中军帅旗,发出一连串清晰的旗语信号。
各个“作战单元”,开始如同精密的齿轮一般相互咬合运转起来。
无需将领们,声嘶力竭地咆哮。
士兵们早已根据训练了无数次的条令,开始了标准化的扎营流程。
负责警戒的部队,第一时间向外围展开,占据有利地形,设立明哨暗哨。
负责扎营的部队,则以辎重车为中心,迅速地,搭建起了一顶顶,规格统一的牛皮帐篷。
这些帐篷按照规划好的网格状,整齐排列,形成了一个个界限分明,互为犄角的营区。
甚至就连那最容易滋生瘟疫的伙房与茅厕,都有着严格的规定。
伙房必须设立在上风口,而挖掘出来的,深达一丈的野战厕所,则必须设立在营地的下风口,并且每日都要用专门配备的石灰,进行消毒处理。
仅仅一个时辰之后,一座规划整齐,戒备森严,能够容纳十万人的巨大军城,便在这片荒无人烟的戈壁上,拔地而起。
老兵王麻子,正与李铁牛,以及几名同队的袍泽,围坐在一堆,燃烧着干牛粪的篝火前,享用着他们的晚餐。
晚餐很简单,每人两块,巴掌大小的,用鱼肉、豆粉和麦麸,混合压制而成的压缩饼,以及一壶用便携行军锅烧开的热水。
那饼很硬,味道也谈不上多好。
但王麻子却是吃得津津有味。
他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仔细地咀嚼着,感受着那股扎实的能迅速填满肠胃的饱腹感。
“知足吧,小子们。”
他看着几个吃得龇牙咧嘴的新兵,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教训道,“想当年,老子跟着卫国公,去打突厥的时候。”
“行军路上能有个没发霉的黑面馍馍啃,那都跟过年一样!”
“到了后面,连马料都吃光了,只能啃那皮甲,煮那弓弦!那滋味啧啧……”
他的话,引来了一阵善意的哄笑。
李铁牛喝了一口滚烫的热水,只觉得一股暖流从喉咙,一直暖到了胃里,驱散了戈壁夜晚的阵阵寒意。
他看着眼前这秩序井然的巨大营地,看着远处,那帅帐方向,通宵不灭的明亮灯火,心中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踏实与自豪。
这就是太子殿下的军队!
一支能让士兵吃饱穿暖,不必为那些盘外招而枉死的军队!
为了这样一支军队,为了这样一位统帅,便是让他去死,他也心甘情愿!
行军第五日,大军抵达了黑水河畔。
这条由祁连山雪水融化,汇聚而成的河流,是通往西域的最后一道天然屏障。
此刻正值秋汛,河水暴涨,浑浊的河水卷着泥沙发出“轰隆隆”的咆哮,声势骇人。
“殿下,河水湍急,水深难测。”
“我军的舟船,皆是临时征集而来,难以抵御如此水流。”
“若要强行渡河,恐……伤亡惨重啊!”
帅帐之内薛万彻看着地图面露忧色地说道。
按照传统的做法,面对这种情况无非两种选择。
要么派遣斥候,沿着河岸向上游,寻找水流平缓的渡口,但这往往需要,耗费数日甚至十数日的时间,极大地延误了战机。
要么便是冒险搭建浮桥,但这在如此湍急的水流中,无异于一场赌博。
然而李承乾在听完斥候,关于水文的详细报告之后,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担忧。
他只是对着身旁的马周点了点头。
马周会意立刻下达了一道让薛万彻等一众老将,都感到匪夷所思的命令。
“传令!工兵营,一分为三!第一营沿河岸勘探地质!第二营于上游伐木备料!第三营即刻搭建‘预制构件’!”
一个时辰之后,黑水河畔便上演了一幕,足以载入世界军事工程史的奇观。
数千名,隶属于工兵营的士兵,在格物院匠师的指导下,分工明确有条不紊。
他们没有去尝试搭建那脆弱的浮桥。
而是在河岸两侧,那些经过勘探地质最为坚实的地点,用巨大的独轮车,运来了一根根早已在后方便制作好的标准规格的巨大木桩!
他们利用杠杆原理,和新式的滑轮组,将这些木桩狠狠地砸入了河床的淤泥之中!
一座座早已在岸上便拼接完成的,标准化的桥面“模块”,被一种新发明的名为“龙门吊”的简易起重装置吊起,精准地铺设在了,那些稳如磐石的桥桩之上!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充满了一种独有的简洁而高效的美感!
薛万彻等一众老将,站在岸边彻底看呆了。
他们打了一辈子的仗,从未想过一座足以承载数万大军,安然渡河的坚固桥梁,竟然可以用这种如同“搭积木”一般的方式,被建造出来!
李承乾没有待在帅帐里。
亲自走到了那热火朝天的施工现场,不时地向匠师询问着进度,甚至亲自拿起一把测量工具,去校准着某个关键构件的角度。
他用自己的行动向所有人展示着他这位统帅,对于“格物”的绝对信赖与亲身实践。
仅仅耗费了不到一日的时间!
一座宽达三丈,足以让四轮马车安然通行的坚固木桥,横跨在了那咆哮的河之上!
当大军迈着整齐的步伐,踏上这座,还散发着桐油味道的坚固桥梁,安然地渡过天险之时。
所有士兵在回望那座,由他们亲手,在一日之内,便创造出的奇迹之时,他们的心中那股名为“信仰”的力量,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固!
然而就在大军成功渡河,进入了真正意义上的西域地界之时。
一名负责最远端侦查的斥候,如同一支离弦的黑箭从遥远的天际线狂奔而来!
他的战马已经口吐白沫。
他的脸上写满了焦急与……愤怒!
他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声音因为急促的呼吸而显得有些断断续续。
“启禀殿下!”
“前方……前方高昌国,紧闭关门!并……并传言说我大唐,劳师远征,乃是,自取灭亡之举!”
“他们拒绝向我大军出售……任何粮草!”
这个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刚刚还沉浸在征服天险喜悦中的,指挥中枢!
帅帐之内气氛,瞬间变得一片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