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那“天竺”二字,让帅帐之内陷入了一种,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在场的无论是像薛万彻这样,身经百战的宿将,还是像李恪这样锐意进取的新贵,他们所有关于战争的想象,都从未越过西域那片,黄沙漫漫的地理边界。
天竺?
在他们的认知里,那是一个与“神话”和“传说”,紧密相连的词汇。
是一个遥远的佛国。充满了瘴气、毒蛇、炎热气候,以及无数说着古怪语言,信奉着奇异神明的化外之地。
去攻打这样一个地方?
这已经不是“雄心壮志”了。
这简直就是“疯狂”!
“大哥……你……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最先从那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的是吴王李恪。
他的脸上露出了混杂着荒谬与不解的神情。
他快步走到那巨大的世界地图前,指着,那片位于葱岭之南,被无数代表着“未知山脉”的褶皱,所彻底隔绝的庞大半岛声音都有些变了调。
“这里!我们怎么过去?!从葱岭南下,要翻越的是数座连最高明的向导都称之为‘神明禁区’的巨大雪山!”
“自古以来就只有极少数不要命的商队,才能在夏日里找到一条九死一生的小道勉强通行!大军……十万大军,怎么可能逾越这样的天险?!”
长史马周也立刻从最初的震撼中清醒了过来。他从一个更加现实也更加致命的角度补充道:
“殿下,吴王殿下所言句句属实。即便我们真的能够创造神迹,翻越雪山。但天竺之地,气候湿热,瘴气弥漫与我等自幼生长于北方的将士水土完全不服!一旦大军深入,瘟疫恐将比敌人的刀剑还要可怕!”
“况且据典籍记载,其国内邦国林立,大小王国数以百计,其内部情况我等一无所知。贸然深入这样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一旦陷入其中,大军将有全军覆没之危啊!”
两人的质疑如同两盆冷水,瞬间让帐内,那刚刚因为征服了西域南道而升腾起来的乐观气氛降至冰点。
他们说的都是事实。
是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统帅都无法反驳的冰冷事实。
然而,李承乾看着地图,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动摇。
他没有直接去反驳他们。而是拿起一支炭笔走到了地图前。
他要为他这些最得力,也最忠诚的伙伴们上一堂来自于千年之后的科普课。
“你们说的都对。”他先是肯定了两人的担忧,“如果按照我们现有的地图,和认知。南下天竺的确是一条十死无生的绝路。”
他的炭笔在地图上那片,代表着“未知雪山”的巨大空白区域上画了一个圈。
“但是谁告诉你们这片区域是无法逾越的?”
他的笔锋突然变得无比精准,也无比自信。
他在那片空白之中,沿着一条隐约可见的细小的河流走向,画出了一条清晰的蜿蜒的曲线!
“山脉虽高,却并非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壁。它是由无数的山峰与河谷所组成的。只要我们能找到其中海拔最低,地势最平缓的‘垭口’大军便能如同顺着血管,流动的血液一般穿行而过!而这个‘垭口’根据我的计算,就在这里!”
他用笔重重地点在了后世被称为“克什米尔”的那片河谷区域。
“至于水土不服和瘴气……”他笑了笑,“任何问题只要能被清晰地描述出来。那么它就一定有解决的办法。这便是‘格物’的第一信条。”
“此事交予马周组织军医去研究。孤相信,不出三月,你便能给孤一个满意的答案。”
在李恪和马周,那依旧是将信将疑的目光中。
李承乾开始阐述他这个看似疯狂的“天竺攻略”,其背后那真正令人不寒而栗的宏大战略图景。
“孤问你们。我们为何要西征?为的,是打败大食吗?”
他摇了摇头。
“打败只是手段。我们的目的,是掠夺!是攫取足以支撑我大唐,完成一场,史无前例工业化变革的海量财富!”
“那么,财富在哪里?”
他的炭笔在地图重重地画出了一条,从长安途径西域,最终抵达“天竺”的,金色商路!
“财富在这条路上!更在这条路的终点!”
“天竺是这片大陆上富庶的香料、宝石、棉花和蔗糖的产地!而大食帝国,正是因为他们在陆地上垄断了这条连接东西方的贸易之路,才能富甲天下,才能有足够的财力,支撑他们那庞大的帝国霸权!”
“所以!”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如同刀锋般锐利。
“我们南下天竺,不是要去征服那片炎热的土地!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截断!”
“只要我们能像一把尖刀,从北方的雪山直插而下,控制住整个天竺的北部平原!就等于是斩断了大食帝国那根用来吸血的最粗壮的经济命脉!”
“届时,他们的财政将会崩溃!他们的霸权将会动摇!我们甚至都不需要去硬攻他们!他们自己就会因为内部的混乱,而陷入巨大的危机!”
“这在军事上,叫围魏救赵!釜底抽薪!”
最后,他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长安的方向。
“而且,你们别忘了。在长安还有一条,由李治和长孙无忌,为我们精心饲养的贪婪的金融巨兽。这个怪物需要海量的真金白银,才能最终将它彻底撑死!”
“一个高昌不够。整个西域的财富,加起来都不够。”
李承乾的眼中,闪烁着如同猎人看到猎物般的璀璨光芒。
“但是,一个富庶了千年的天竺……足够了!”
一番话逻辑清晰,视野宏大,充满了一种超越了这个时代,从地缘政治和全球经济的高度,来俯瞰战争的磅礴气势!
李恪和马周,被这番话彻底震撼了。
他们从一场战争中看到了,超越了那单纯的攻城略地,和战场输赢的,更加宏大,也更加令人兴奋的图景!
他们心中那最后一丝的质疑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足以让灵魂都为之燃烧的狂热的兴奋!
思想一旦统一。
行动便会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恐怖效率。
第二日,两个全新的充满了“格物”色彩的临时机构,便在安西都护府内挂牌成立。
其一名为“南亚勘探司”。
由吴王李恪亲自挂帅。其麾下的成员更是五花八门,堪称“豪华”。有从新军斥候营中,精挑细选出的最顶尖的“兵王”;有从工部随军团队中,抽调出的最擅长,绘制工程图纸的画师;有刚刚在黑水河畔,立下大功的那几名对地质学,有着初步认识的工匠;还有从长安带来的精通数国语言的翻译官。
甚至李恪还以太子之名,用重金和高位从西域十一国中“请”来了数十名,最有经验的曾经真的抵达过天竺的,波斯与粟特向导。
这支奇特的队伍,所装备的更是一系列,足以让这个时代任何探险家都为之疯狂的“黑科技”。
每一支小队,都配备了由格物院最新赶制出的高精度“司南鱼”和“六分仪”,这足以让她们在完全陌生的崇山峻岭之中,精确定位自己的方向与纬度。
他们还携带了由太子殿下,亲自设计的“便携式测绘工具箱”,里面装满了各种,他们看不懂却异常好用的标尺、铅锤和测角器,让他们绘制出比以往任何地图,都精准百倍的等高线地图。
甚至连他们身上的装备,都是闻所未闻。
那种用鸭绒填充的睡袋,轻便却远比,最厚重的羊皮袄,还要保暖。
那种用黑色的水晶,磨制而成的眼镜,可以有效地防止雪山之上,那足以刺瞎人眼的“雪盲”。还有一种由糖、炒面、坚果和肉干,混合压制而成的“能量棒”,只需吃上一小块,便能迅速地补充在高强度行军中所消耗的巨大体力。
而另一个机构,则名为“高原医学实验室”。
由长史马周亲自负责。他组织了军中所有,最顶尖的医师,以及一部分对草药学有着浓厚兴趣的格物院学生。
他们的任务——攻克,“高原反应”。
虽然他们还不知道这个,科学的名词。但他们通过询问那些常年生活在高山之上的部落牧民,已经清晰地描述出了,其主要的症状——头痛欲裂,呼吸困难,四肢无力,甚至会咳血而亡。
他们开始用一种近乎于“解剖学”的,科学方式,来进行研究。
他们解剖了高原地区特有的动物,比如牦牛和雪豹,试图从它们那异于常人的心肺结构中寻找答案。
更大规模地收集流传于高山部落中的各种能够缓解这些症状的草药。并用“控制变量”的实验方法,将这些草药分类,熬煮,让一些自愿参与实验的,体格健壮的士兵服用,并详细地记录下每一种汤药的具体功效与副作用。
与此同时,数十支由李承乾,亲自签发了“特许经营权”的,“大唐皇家商队”,也悄然,从安西都护府出发了。
他们携带着足以让任何国王都为之眼红的精美的丝绸、瓷器和琉璃。
但他们的任务却并非经商。
而是作为大唐的“先遣队”,渗透进入,天竺北部的各个邦国。
他们要用手中的财富,去收买那些,贪婪的贵族。
用随队画师的笔,去绘制那些城市的地图。
用他们那三寸不烂之舌,去暗中挑动那些本就因为信仰和地盘,而矛盾重重的土邦之间,早已存在的仇恨。
就在安西都护府,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为了一个更加宏伟的战略目标,而紧张地进行着科学而又周密的准备之时。
长安城,晋王府内。
李治正悠闲地听着长孙冲的汇报。
“殿下,最新消息。太子在安西大张旗鼓地,成立了一个叫什么‘南亚勘探司’的衙门还招募了许多,西域的向导。”
“看样子他是真的要去攻打那个鸟不拉屎的天竺了。”
李治闻言,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脸上露出了一个充满了轻蔑的笑容。
“由他去吧。”
“天竺自古便是化外之地,神佛之国。”
“气候环境,与我中原天差地别。他这是在自寻死路!”
“正好也给了我们,更多更从容的时间。”
他端起茶杯,轻轻地吹了吹,那漂浮的茶叶。
“传令下去。”
“将‘格物凭证’的价值,再往上给我推三成!”
“我要让整个大唐的财富,都死死地绑在我们这艘即将沉没的大船之上!”
“等他从天竺那片,充满了瘴气与泥潭的‘神佛之国’,焦头烂额损兵折将地回来时……”
“迎接他的将是一个,他再也无法掌控的长安!”
李承乾正站在,安西都护府的最高处那座新建成的了望塔上。
他的面前摊开着一张由李恪的勘探队刚刚传回来的第一份,关于葱岭南部山脉的草绘地图。
他拿起一支炭笔,在那张充满了未知与危险的地图上,重重地画下了一条,通往天竺的清晰的进军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