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细雨初歇,花厅内茶香袅袅,氛围轻松随意。
苏婧端坐上首,一身暗紫锦裙衬出侯夫人的端庄气度,托盏捧杯时,发间红宝金珠微动,笑盈盈看着下方的三个姑娘。
“要我说,咱们大雍泱泱天朝,根本犯不着专遣使团去北境接受献礼,让徐大将军顺手收了便是。胡部若是敢蹦跶,就让镇北军一路碾过去。”
杨窈真豪气干云的一挥手,险些将指间捏着的半块糕点甩出去。
坐在对面的萧北鸢轻笑出声,指尖拨弄着茶盏盖子,发出清脆的声响,“你这话也就是听着痛快,若真那么容易,胡地众部早就被灭了,还能存在至今?”
杨窈真扬起拳头,“我要是有郡主这身本事,定要请缨北上,去看看那些胡人究竟有何能耐,可惜啊……”
满怀壮志的说完,转眼就泄了气,脸上只剩下沮丧,“就我这拿个贼都险些被制的三脚猫功夫,还是不去添乱了。”
萧北鸢宽慰两句,目光转向旁边静坐品茗的苏未吟,“阿姐,你怎么看此次使团北行?”
在萧北鸢眼里,苏未吟武艺超群,又熟读兵书,天底下就没有比她更厉害的人了。
她的话,那就是权威。
一时间,花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苏未吟身上,残留的屋檐水缓缓滴落,折射出片刻的寂静。
苏未吟唇角含笑,带着一丝洞察局势的冷静,“你俩说的各有道理。不过在我看来,这趟差事的关键,或许不在兵锋,而在于‘名分’。”
她微微前倾,指尖在案几上虚虚一点。
“北境辽阔,外通漠北,几乎不可能斩草除根,待铁蹄碾过,留下的只会是仇恨的草种,春风一吹,便又生生不息。圣上心怀天下苍生,要的不是一片焦土,而是北境百年人心。”
“故此使团北上,接受的不是胡部的礼,而是其‘臣服之心’。‘名分’一定,大雍在北境便是天命所归,若胡地挑起战乱,大雍便可名正言顺出兵。”
言罢,苏未吟重新端起茶盏,雾气氤氲中,一双黑眸沉静深远。
苏婧抓住时机,闲聊天似的抛出一个更尖锐的问题,“若胡部只是表面求和,内藏祸心,那又当如何应对?”
苏未吟知道,这个问题必须答得漂亮。
“兵者,形也;谋者,意也。形可伪作,意难尽藏,胡部若真藏祸心,其行必露破绽。”
苏未吟声音清越,条理清晰的分析邦交博弈的门道,言简意赅,深入浅出,好让杨窈真和萧北鸢都能听得懂,又思虑周全,各个方面皆有涉及。
杨窈真满脸钦佩,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好厉害,不愧是祖父都赞不绝口的人。
这要是换了她,抠破脑袋也想不到这些。
苏婧看着对答如流的女儿,赞许的点点头,忽又极轻的叹气,“看得出来,你确实上心了。只是使团后日一早便要出发,我也没听说陛下要增设护军,你呀,就别想了。”
说完,同另外两人打声招呼,便借口午休回房去了。
她一走,萧北鸢立即围上来,“阿姐,什么护军?什么意思呀?”
苏未吟顺势说出自己的为将之志,以及想要领护军之职随使团前往北境。
萧北鸢微张着嘴,惊讶又无措,“可是,你和昭王殿下的婚事……”
她没具体算日子,但北境远隔关山,这一来一回,能赶得及吗?
杨窈真将手中茶盏往桌上重重一顿,眼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婚事算什么?使团受礼这是国事,事关边境安宁,这才是大事。郡主有这般胆识和谋略,若只能束于后宅,岂不可惜?”
“再说了,婚期还有两月有余,此行是办差,又不是游山玩水,单程一个月,怎么都赶到了,中间受礼再耗个几日,算起来并不耽误婚事。”
杨窈真格外热切,对苏未吟说了一大堆鼓励的话。
待回到家中,得知祖父在兵器房,杨窈真一溜小跑过去,激动的转述了今日在侯府的所见所闻。
“我从来没见过郡主那样的女子,又聪明,又能打。”
库房里,大大小小的兵器架整齐摆放。
锋刃寒芒间,杨武盘腿坐在地上,拿着绢布,沾了桐油,缓慢而仔细的逐寸抹过板斧的锋刃,头也不抬道:“那叫智勇双全。”
杨窈真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我还能不知道智勇双全?”
板斧冷白的刃边倒映出杨武鬓角的白发和刚毅的眉眼,以及眼底的惋惜,“再智勇双全也没用。”
陆奎是武将,这个使团护军本身就可有可无。
最重要的是,虎威大将军的威望至今仍存军中,圣上当年费了不少心思才将虎威军彻底打散,只怕不会愿意再让苏家人再入兵营。
杨窈真没听清他说的什么,随手从架子上取了把剑,盘腿坐在旁边慢悠悠的擦着。
“祖父,小姑是不是就像郡主这样,又聪明又能打?”
杨窈真的小姑叫杨凌。
凌云壮志的凌。
对于杨窈真来说,小姑杨凌是活在她想象中的人,因为她出生那天,便是杨凌的死日。
十五年前,豫西匪患猖獗,民不聊生,杨窈真的父亲杨毅奉旨剿匪,耗时半年,终于平定匪患。
就在他归京那日,小妹杨凌带着他身怀六甲的妻子到城外十里亭迎接。
剿匪的漏网之鱼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竟先一步赶到,对杨家女眷发起疯狂报复。
杨凌将怀孕的嫂子藏好,自己引开追兵,杨毅找到她的时候,尸体被泄愤的匪徒砍得稀烂,唯有脸上无伤,特意留来辨认。
杨窈真便是在那天出生,生在她小姑脱下来给嫂子保暖的披风上。
自懂事起,父母就时常同她说起小姑。
说她人如其名,胸怀凌云壮志;说她不爱红妆爱戎装,打小就爱偷穿父亲的铠甲;说她不会绣花不会书画,却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
说她心之所向,是金戈铁马,是沙场秋点兵,是气吞万里定国护民。
父亲总说,若小姑没死,一定已经成了大雍赫赫有名的女将军。
雨又细密的下起来,天地灰蒙,湿意随微动的风钻入屋内,将心也浸得湿沉。
提及已故的幺女,杨武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唯有一股尖锐的酸楚冲上鼻腔,又被强行压下,连带着将这一拍呼吸都拉得缓长。
起身将擦好的板斧放到架子上,若无其事道:“你小姑可猎不了熊。”
若她有那本事,或许结局就不一样了。
杨窈真将剑横在腿上,微微往前倾身,拿剑身当镜子,照着自己的眼睛。
屋内安静下来,杨武换了条帕子,擦起兵器架上的灰。
杨窈真忽然回头望着他,眨着眼怂恿。
“祖父,要不您去跟陛下美言几句?您看郡主,一身本事,满腔热血,完全是继承了虎威大将军的风骨,让她为国效力,正是人尽其才啊!”
“再说了,咱们大雍多久没出过威震四方的女将军了。郡主这旗帜一竖,必能鼓舞更多女子纷纷效仿,说不定还能为朝廷挖掘出一批潜在的人才呢。”
杨武觉得好笑,“话倒是没错,可我凭什么去美言?她自己都没争取过,或许也就是脑子里想想嘴上说说而已,就你傻兮兮的上了心。”
杨窈真一骨碌站起来,“不可能!郡主绝不是说说,我看得出来。”
见孙女这般言之凿凿,杨武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倒是被勾起了几分好奇。
这位宁华郡主,不管是去年秋狩,还是南下反杀胡人,都足见其能耐。
若她真有领兵之志,有那机会,倒也不介意替她说上两句话。
权当是全了小幺此生未尽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