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阳知道,易青答应了也未必会改,但改不改是他的事,说不说却是自己的事。
她实在看不下去他整日里孤僻寡言的模样……因为她知道,他原本不是这样的。
他不是这样的,那个北燕皇宫中受尽宠爱的小太子,一定不是这样的。
……只是可惜,若他自己不愿意的话,谁都没办法帮他将过去的自己找回来。
……
后面几日,一切都很顺利。北巡车队穿过数座城池,一路往燕都而去。
原以为南嘉与燕地的矛盾存在了那么多年,如今即便讲和,也会有不满之人伺机寻事。
可没想到,他们走了这么多天,竟没遇见一次刺杀。
姜阳也不知道,自己该感谢沿途驻军的辛苦维持,还是该感谢燕地百姓的宽厚。
无论如何,无事便是好事。一番劳顿,八月初,车队终于抵达了燕都。
……
易晏亲自出来接驾,礼节相当周到,没有半分在最香居时,和姜阳平起平坐的模样。
第一次看他们兄弟二人一起出现,周围人也都好奇。趁着无人注意,各色目光频频落在二人身上。
易晏大大方方,跪拜过姜阳,又向易青笑道:“兄长,别来无恙。”
易青微微颔首:“别来无恙。”
“路途遥远,陛下与兄长想来辛苦……请入内,先行歇息吧。”
姜阳笑笑:“燕王费心了。”
一行人相继入宫,两方人马各怀心思,彼此相视间,目光都有些躲闪。
依照礼节,姜阳住进了燕王宫中规格最高的宫室,景和宫。
而景和宫周边所有的守卫与宫人,悉数换成了姜阳自己带来的陪侍。
在景和宫中沐浴更衣,洗去一路风尘后,姜阳在窗边坐下,好奇道:“这座宫殿,是重建过的么?”
对面正暗自出神的青年转头看来,迟钝一瞬,应道:“是……北燕归降后,原先的燕国皇宫不合礼制,于是修葺过一番,去掉了不少逾制之物。”
“差别很大么?”
“不大……一路过来,很多地方,看起来还是很熟悉。只是……”
看他突然打住话头,姜阳好奇:“只是什么?”
易青摇摇头:“没什么……只是,人长高了,视角变了。有些风景明明与从前一样,可身在其中,感受却大不相同了。”
“……也正常,”姜阳握住他摩挲茶杯边缘的手指,开解道,“人总会变,景总会变,即便一直停留在同一个地方,感受也是会变的。”
“嗯……”
易青一边回应,一边反握住姜阳的手,拉她起身:“现在天色尚早,出去走走。”
“……好。”
虽然齐王宫经历了一次重建,但那次重建,也不过是拆除了部分逾矩的建筑装饰,整体而言,并未大改。
与燕地华丽繁复的服饰风格一样,燕国的宫室,也华丽至极,颇有几分奢靡之色。
在易青母后居住过的栖月宫中,姜阳见到了易青说过的海棠树。
如今盛夏将近,花期不再,可那树上,却结满了一个个小小的红果子。
以前,姜阳只在书上看过,海棠果可以吃。但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她至今都没有真正尝过。
心里正这么想着,易青已经上前,顺手摘了两个果子下来,在衣袖上擦了擦,递到了她面前:“……尝尝?”
“……”
抬头看他一眼,姜阳接过,小心地咬了一口。
就是很普通的果子的味道,酸甜,微香,发涩。
不过,第二个比第一个要酸很多,酸的姜阳眉头一皱,把剩下半个果子囫囵吞了。
易青一直在看她,见她如此神色,轻咳一声,移开了视线:“以前,我还够不到这棵树的时候,经常偷偷爬上树给弟弟妹妹摘果子吃……他们和你一样,吃到酸的也不吭声,非要硬生生地吞掉。”
“……”
姜阳被他说得一噎:“弟弟妹妹……以前从未听你说起过。”
“都已经不在了,说了也徒增悲戚,”易青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宫室上,平静道,“……我父亲宫中,只有我母后一人。除了我以外,我母后还有两子一女……我妹妹是她最小的孩子。”
“你妹妹……她叫什么名字?”
“易琳琅。”
回答完姜阳的问题,易青往前走了几步,又像想到什么一样,顿住脚步道:“琳琅二字笔画太多……我记得,她被杀的时候,都还没学会写那两个字。”
讲这句话时,他的声音里并没有什么波澜,但姜阳的心却像被细细的针刺了一下,说痛不痛,只隐隐地难受起来。
看她站在原地出神,易青退回来牵她的手:“……不是怪你,不要多想,走吧。”
“……”
姜阳什么也没说,默默跟了上去。
……
在过往幻灭后故地重游,对念旧的人来说,是一种精神上的慢性凌迟。
这种感觉,在易青身上的映射,格外明显。
带姜阳游燕王宫时,他的精神看起来一直很好,即便走了很远的路,似乎也没有分毫疲惫。
可那种精神好,和睡了一个饱觉后的清醒是不一样的。
他的精神好,像被深入骨髓的痛意折磨着,食不安寝不宁,只能通过逼自己不停找事情做来回避痛苦一般……惶然而局促。
姜阳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能趁他坐在树下,谈起很多年前独自在这里读书的日子时,默默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指。
易青的话音微微一滞,背靠着海棠树,向姜阳看来:“……怎么了?”
姜阳摇摇头:“你说你的就是……你说你母亲常在这里陪你读书,然后呢?”
“然后……”
易青垂眸看向二人交握的手,睫毛颤了颤:“……她明知道我害怕虫子,却总是从旁边的树上捏小虫子,偷偷放在我书页上,看我害怕地跑开,她就坐在开满花的树下大声笑我……”
姜阳握住的手指被抽走,易青双手抱膝,目光投向远处的天边,淡淡地继续道:“我从前总想,当初为何偏偏是我活了下来,为何不是弟弟妹妹,不是父亲母亲,明明他们才是更值得活下来的人……可如今,我却很庆幸,活下来的那个人刚好是我。”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一点点攥紧:“……如此,痛苦的人便只有我一个,被困在过往里的人……也只有我一个。”
“……”
姜阳看向他,不知说什么好。
“……阿阳。”
对方并没有在意她的沉默,停顿片刻后,又蓦然唤她,声音沉闷了几分:“……心里的痛,比身体的痛难熬太多了。从前听大人们说,眼泪是会流干的,我还不信。可我现在知道了……眼泪,是真的会流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