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案处惯例是没什么人会靠近,她却有了谨小慎微。
看过窗台,再看门口,确定四周安静的很,方把手腕串子解开,粒粒鸡血紫拆下,换了刚挖出来的血竭上去。
常年戴在手上的珠子油润度更高,细看区别还挺明显,不过,似乎也不会有人细看,连带今下午张太夫人都是惊鸿一瞥。
渟云深知张太夫人用意,是想看看自个儿有没有把那七八粒青金珠子串来带。
她不理解的是为何要看,明明自个儿几年前就没带过,今日又怎么会带呢。
大抵是世间见惯困顿,多的是玉碎其白,竹毁其节,大难当头,张家祖宗免不得以为昔年道童要痛哭流涕求一求。
也不是哭不得,但事确实没到那个地步,祖师讲随性而为,真要哭时再哭吧。
渟云把多出来的那一粒鸡血紫放进柜中盒子,里面除了原松明和鸡血紫,还有姜素娘送的珍珠白,张太夫人送的青金黛。
盒盖落下,往事滚滚尽数被盖在了里面,起码从今往后,她能坐在桌前自在写意描光阴,那日子就算不得太难熬。
暮色过后,冷胭亲拿了谢老夫人新赏的衣衫请渟云更换,道是“祖宗赐,不可辞,该早些穿了给祖宗看看,一会子晚膳见了,必定喜欢。”
底下伺候的不知道老夫人为何突而换了心肠,不过缘由不重要,跟着换就是。
冷胭也未过于热忱,她已许了人家,估摸着在渟云面前呆不长久,只求别在出府之前闹出纰漏让主家为难。
渟云点头应了,由人解带宽衣,往梳妆桌前坐下,再经添香描脂,画得桃腮柳眉芙蓉妆,一扫近来肃肃清苦气,铜镜里仍是往日妙龄娘子。
又和苏木捏着柄绿檀梳子巧手挽得鬟髻玲珑,匣子里挑出绢花奇巧,鬓边垂丝,耳边珠珞,她自个儿看得也有了些许喜欢。
回不去就回不去,再等十七八载二十年也等得,祖师还说但求心在方外,无惧身往红尘。
她指尖点往额心处,辛夷快手将其扯下,大呼小叫道:“你搓什么,坏了要重新画的。”
“画就画吧。”
“我不想画。”
“不画也行。”
“那不好,添了好看。”
“不添也好看,我看我现在就好看。”渟云盯着镜子侧了侧脸。
“哎呀。”辛夷丢了梳子,掰正她肩膀仔细打量,还好刚儿拉住了,没损分毫。
冷胭在旁忍不住笑,她前儿以为是四姑娘不得老祖宗喜爱,院里各个懒散不把主子放眼里,现儿个四姑娘得了喜爱,院里还是懒散没把主子放眼里。
可能真就是外头来的,年岁又小,全无计较,处处都是笑话。
有的笑话难堪,有的笑话可爱,笑话看的多了,就分不出是难堪还是可爱。
渟云放空旧事心绪大好,听见笑声,颇觉莫名,侧脸上下打量冷胭问:“你笑什么”
冷胭一时犹豫该编个瞎话,还是直说辛夷没个规矩,没等她话出口,渟云转回镜前,“算啦,你爱笑多笑,我看你笑起来也好看。”
她今日才有功夫讲句闲话,“怪的很,谢祖母一贯是拿花给身边人作名字的,怎么你叫冷胭”
手指绕着衣上压襟穗子,她自问自答,“不过冷胭确也是花没错了。
雪岭寒烟锁翠微,冷胭凝玉魄生辉。
岂共夭桃争粉黛,偏随瘦鹤立山扉。
冷胭客就是山茶啦,没准还有旁的叫别名,我没听着尔。”
她催辛夷,“行了行了别涂了,我看已经好看的不得了。”
“隆重些才显得孝敬呢,前儿个都要吓死我了,老祖宗心慈不计较,我们当然要乖顺点。”辛夷念念叨叨,比划要再往渟云鬓边再添几根珠钗。
两人嘀咕间,冷胭笑意渐淡,找着空挡无声退出了房门。
不多时辛夷簇着渟云往谢老夫人房中用膳,没见着纤云和崔婉,方知两人去了娘家姐姐处,不知几时才回来。
“你坐我旁儿吧。”谢老夫人淡漠吩咐。
四周目光一瞬聚集到渟云身上,她愣了愣,忙福身称了是,落座往谢老夫人身侧。
晚膳将尽时,便清晰听得她开口道:“朝堂上,近来是如何议论的立储人选”
谢简手中汤勺顿了顿,作势要放又拿起,照常饮尽了才搁在碗里,看向谢老夫人道:“母亲何故问这个”
天家大事,文武尚要噤声,岂有后宅妇人嚼舌的道理,何况还是当着一屋子人。
谢承几个亦是小有吃惊,祖母一向深明大义滴水不漏,今儿跟被妖精野怪夺了魂魄样。
旁儿绿萱忙低声吩咐幼儿好生吃饭,一桌子瞬间低头的低头,垂面的垂面。
“随口罢了,听了些风言风语。”谢老夫人声气如常,还有功夫指点席间一道云霞羹,吩咐女使道:“那个味怪好,与我取两勺来。”
谢简道:“市井传言,母亲如何入了耳,咱们.....”
谢老夫人打断道:“今儿个宋家六郎来寻元启,他那生娘袁大娘子同来做客,在我屋里吃了两盏茶水,她郎君你知道的,殿前马军司指挥使宋颃,与咱们还曾有个过节呢。”
说着话,谢老夫人目光慈和落到了渟云身上,宛然是岁月倒流,回到她初进谢府,做个小儿无赖,与宋家那祸星摔了碟子。
旁人也知道过节是这个,谢承略扬头,跟着看过去,春浓灯也浓,人瘦影也瘦,她坐在那,恍惚是被人乍地提起昔年窘事,收眉绯脸满面羞。
他已从下人口中问得大致,又从宋隽处巨细知晓了缘由,去岁的禁足,今年的道试,数日之后他又知道了渟云未能归观的经过。
袁簇回了宋府便告知宋隽,画是渟云的,陶姝是个偷天换日的赝品。
现她在高位,一群人争着保,就怕哪天她栽了跟头,要把一群人拖下水,赶紧特么的把宋爻房里挂着的摘了吧,连同那幅“红丝悬砚折蟾桂”的,烧干净点。
宋隽叫苦连天,那画用笔用意皆是上乘,还指望放几年能卖个好价,说没就没。
事关谢府,宋隽以为谢承多少知情,抽着日子翘脚往谢承处连推带攘,放话道是“咱们脑袋要掉一块掉。”
谢承扶额确认脑袋还在,看窗外已有初夏光景,约莫渟云院里虎杖又长的齐人高了。
不多时,辛夷见着小厮站在院门处,满面堆笑报了来历,说是谢承院里,另道:
“郎君说他近日不爽,大夫诊脉说是心火有些旺,记起四姑娘处做的膏糖好,妹妹与我说个情,就帮我讨两罐吧。”
辛夷瘪嘴弄眼盯着来人,“咱们做的多了,你要哪个呢”
花做得,果做得,忍冬藤上薅把叶子也做得,院中无别事,闲暇尽捣鼓手上玩意儿。
捣鼓又不比别家姐儿娘子贵的贵巧的巧,渟云处炮制的都是些便宜东西,向来是送不出去,要么陈嫲嫲庄户上捧场,要么给街上药房换几个铜钱。
“以前姑娘好心给过的,那个虎杖。”
“胡说八道,这个我们就没做过。”辛夷白眼道,虎杖嫩苗酸,老竿苦,做膏糖最不适宜。
“郎君打发我来的,妹妹就帮我问一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