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医院的急诊科,永远是一副忙而有序的样子。
空气里混杂着来苏水、酒精和病人身上传来的各种气味。
两人脚下生风,还没到急诊科门口,就先听见了里面传来的嘈杂声。
有家属焦急的哭喊,有医生护士快步走动的声响,还有金属器械碰撞的清脆声音。
一踏进急诊室,那股子独特的,混杂着来苏水、酒精和血腥味的气息就扑面而来。
周逸尘一眼就看到了三号抢救床边围着的那几个人。
科主任李志国和他俩一样,刚从内科那边过来,正站在床边,眉头微蹙。
他旁边站着一个身材不高但很结实的男人,同样穿着白大褂,约莫五十来岁,国字脸,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这就是急诊的唐主任,唐建国。
在县医院,唐主任的急诊科手术是出了名的一把刀,手底下又快又稳,性格也跟他的手术刀一样,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
此刻,病床边的气氛,明显有些紧绷。
唐主任看见李志国身后的两人,只是略微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随即就把视线转了回去,继续用他那简短有力的语调介绍情况。
“病人,男,六十八岁。”
“晚饭吃了不少油腻东西,一个小时前突然上腹部剧痛,疼得满床打滚。”
他指了指病人。
“疼痛向后背放射,伴有恶心,但没吐出来。”
“初步检查,腹部有压痛,肌紧张,但不是很典型。”
“我怀疑是消化道穿孔,或者急性重症胰腺炎,但现在还不好说。”
唐主任的语速很快,每一个字都像从嘴里蹦出来的豆子,干脆,清晰。
“已经禁食、补液,止疼针打了一支,效果不好。”
他看了一眼旁边一个正在抹眼泪的中年妇女。
“家属情绪比较激动。”
最后,他看向李志国,说出了自己的核心观点。
“老李,我意见,外科情况不能百分百排除。”
“必须尽快明确诊断,时间拖久了,不管是哪个,都可能要人命。”
“必要的话,得马上准备手术探查。”
这话一说出来,空气里的弦,瞬间又绷紧了几分。
手术探查,就是打开肚子看看,这在七十年代,对病人和家属来说,是天大的事。
李志国没立刻接话,显然也在权衡。
周逸尘从头到尾都没出声。
他知道,这种时候,没他一个年轻医生说话的份儿。
但他眼睛没闲着。
他仔细观察着病床上的老人。
老人蜷缩着身子,像一只煮熟的虾米,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脸色灰败,嘴唇发紫。
趁着两位主任和家属沟通的间隙,周逸尘很自然地往前挪了一步,站到了床尾。
这个位置,既不碍事,又能看得更清楚。
他看到了老人伸在被子外面的舌头,舌苔又厚又腻,像是铺了一层黄白色的东西。
李志国还在和唐主任小声讨论着什么,似乎在争论是先保守治疗观察,还是立刻做更进一步的检查。
周逸尘抓住了这个空当。
他走到病床边,俯下身,对着疼得哼哼唧唧的老人轻声说:
“大爷,我帮您看看肚子,您忍着点。”
说着,他把手轻轻地放到了老人的腹部。
手下的皮肤冰凉潮湿,腹肌绷得像块石板。
他先是轻轻触碰,然后由浅入深,一点点地试探着压痛最明显的点。
老人的身体随着他的按压微微颤抖,但没有出现那种刀割一样的剧烈反抗。
腹痛拒按,但腹胀的感觉并不明显。
周逸尘顺势将手指搭在了老人手腕的寸口脉上。
指尖下,脉搏跳动得又快又有力,感觉就像按在了一根绷紧的琴弦上。
弦数脉。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周逸尘已经悄无声息地退了回来,重新站到了康健民身边,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做。
但他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的轮廓。
唐主任怀疑的两个病,确实是最有可能的。
但从他刚刚收集到的这些细节来看,情况更偏向于内科急症。
尤其是那厚腻的舌苔和弦数的脉象,典型的湿热内蕴,气机壅塞之象。
这个病机,就像是身体里一条重要的管道,被又湿又热的垃圾给堵死了,不通则痛。
只是,这垃圾到底是怎么来的,又堵在了哪里,还需要更准确的证据。
周逸尘心里飞快地盘算着,眼神却依然平静地看着正在激烈讨论的两位主任。
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直接挑战急诊科一把刀的权威。
李志国和唐建国还在争论。
一个倾向于内科保守治疗,一个认为外科风险必须优先排除。
两人都是主任,谁也说服不了谁。
家属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哭得更厉害了。
周逸尘知道,不能再等了。
他往前走了一小步,站到李志国侧后方,这个位置既表示尊重,又能让主任第一时间看到他。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李主任。”
正和唐建国争得面红耳赤的李志国,下意识地回过头。
“嗯?”
“我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不知道该不该说。”
周逸尘的姿态放得很低。
李志国看了他一眼,想起周逸尘这段时间亮眼的表现,顿时心里一动。
“说。”
唐建国也停了下来,看着这个突然插话的年轻医生。
周逸尘顶着压力,不卑不亢地开口。
“唐主任怀疑消化道穿孔或者急性重症胰腺炎,肯定是有道理的。”
他先是肯定了前辈的判断,这是最基本的尊重。
“但我刚刚趁着您二位讨论,悄悄给大爷摸了摸脉,看了看舌苔,又按了按肚子。”
“我发现,他的压痛点,好像更偏右边一点,就在肋骨下面。”
这话一出,唐建国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腹部压痛点的细微差别,往往就是区分不同急腹症的关键。
周逸尘没有停顿,继续说道。
“而且,我刚才按着那个点,让大爷吸了口气,他疼得一下就把气给憋回去了。”
“结合他晚饭吃了油腻的东西,疼痛还往右边肩膀和后背跑,再加上他那个又黄又腻的舌苔,弦数的脉象……”
他顿了顿,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我觉得,有没有可能是胆囊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