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谢云昭手上这么深的伤口,还有脖子上的伤也不算轻,她却哼都没哼一声,佟大夫便也不再开口,利索地打开药箱,拿出剪刀、针线之类的缝合物品。
“有点疼,小娘子可以咬着这个。”佟大夫递给谢云昭一个干净的布卷。
谢云昭没有拒绝,她再能忍痛,身体正常的生理反应却不是她能控制的,以免咬到舌头,还是做一些措施比较好。
佟大夫拿着剪刀看着谢云昭的袖管犹豫了一瞬。
谢云昭一看便是未出阁的小娘子,但要缝伤口,就得裸露臂膀,虽然他作为大夫,在他眼里,只有病人的身份,并无男女之分,但对于许多小娘子来说,闺誉清白比性命更重要。
尽管他并不赞同,但也不能不顾人家小娘子的感受,强行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做。
谢云昭看出他的迟疑,便道:“治伤要紧,不用在意这些男女大防,大夫尽管剪便是。”
佟大夫松了口气,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他拿起剪刀将谢云昭的袖子从肩膀处剪断,露出雪白的肌肤,两相衬托之下,伤口更显得狰狞恐怖。
佟大夫神情不变,又拿过针线穿上桑皮线,在火上烤过。
谢云昭刚将布卷放进嘴里,就感觉到胳膊处传来剧烈的疼痛,额头瞬间渗出冷汗,佟大夫开始缝合伤口了。
张六娘和郑若芙看着那针线在雪白细嫩的皮肉上穿过,只觉得牙酸无比,不忍再看。
宋莲沉默地将手臂递给谢云昭,让她握着。
谢云昭也没客气,拽住了她的衣袖。
不知过了多久,佟大夫剪断缝合线,上完药,再包扎好,结束时,两人都是一身大汗。
“注意伤口不要碰水……”佟大夫细细交代过注意事项,待谢云昭和宋莲表示记下了后,才提起药箱离开。
谢云昭痛得头晕,宋莲便让她躺下休息,张六娘和郑若芙识趣离开,张六娘回家,郑若芙担心侄子,很想回郑家村看看。
可长灵县之危虽然已解,但四散逃走的叛军不少,城外还不能排除危险,只能暂时先留在染坊,等着事情平息再出城。
谢云昭睡了个不太安稳的觉。
第二日天还没亮,便从睡梦中醒过来,头上一层薄汗。
她睁开眼,看到宋莲撑着头,倚在床边。
她一动,宋莲便醒了过来。
“怎么样?还难受吗?”
谢云昭摇摇头:“还好。”
宋莲看到她汗湿的头发,起身出去给她打水洗漱。
谢云昭看着她出去,下床走到窗边。
推开书房的窗户,清新的空气涌进来,让她昏沉的脑袋清醒了些。
她静静站了一会儿,心里从昨日便压着的那股郁气慢慢消散。
待到天光大亮,谢云昭才和宋莲回到顾宅。
昨日那群人闯进店里,拿刀便砍,把顾元祺吓得不轻。
好在进来的人不多,关五和留守染坊的苏掌柜等人很快就将其制服,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宋莲回来后,便将宋兰绿夏他们都送回了顾宅,顺便请了大夫给顾元祺把了脉。
谢云昭受伤的消息也没敢告诉她们。
相比于城中其他地方,顾宅或许因为地方偏僻,倒是没人硬闯,留在顾宅的杜妈妈谨记谢云昭的叮嘱,听到外面的喧嚣,也没有开门出去,因此没受什么伤害。
看见谢云昭的伤,院内众人免不了一阵大呼小叫,宋兰难得斥责谢云昭和宋莲,两人默默低头听训。
不过因为上过药,也看过大夫,伤口处理得很好,倒是让她们稍稍冷静下来。
谢云昭也问过顾元祺的情况,知道没有大碍之后也才放下心。
谢云昭在顾宅养了几天的伤,染坊的事都交给了两个掌柜安排。
在养伤间,她见过秦书两面,知道德公公已经启程回京。
德公公刚走没两天,秦书也来同她道别,说要去帮他爹的忙,在两个月之内,交给朝廷一个安稳无匪患的夔州路。
与此同时,长灵县的解试如期进行。
谢云昭对此并未有过多关心,因为她接到了开业以来第一个大单——
夔州一布商,忽然找上山河坊,要染一批藕褐色的布。
“我是参加宴会时,偶然看到一位夫人穿的这颜色的衣服,被众多人夸赞,这颜色柔和细腻,看起来低调又高贵,不论是年轻人穿,还是年纪大的人穿,男人穿,或是女人穿,都很好看,很适合那些富家太太或是富家娘子郎君们。”那姓孙的布商侃侃而谈。
“这颜色川蜀这边很少见,所以在下特意前去问了,才知道是在长灵县里这新开的山河坊所出,没想到这染坊的东家是这般年轻的小娘子,可真是年少有为。”
谢云昭安静地听着他说,神情始终平静,恰到好处地露出些许笑容,不骄不躁,待他说完,才谢过他的夸赞。
那孙老爷见自己呜啦啦说了一大堆,高帽带了一顶又一顶,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却没有露出半点骄傲自得的情绪,也并未因为他带来大生意而态度殷勤,心下不由挫败,原本想要压低价的心思淡了淡,默默将心里所想的价格提高了些。
虽说他是大主顾,可这种颜色,在整个夔州路,目前也只有山河坊能染出来。
对方自信有自信的资本,无可指摘,做生意嘛,不赚钱做什么生意?只要有利益可图,他并不在乎对方的态度。
双方谈生意,就是个博弈的过程,只看谁能稳得住罢了。
谢云昭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也明白对方的心思,她自蔼然不动,坚持定下的价格不退。
一个时辰过去,孙老爷只得败下阵来。
虽然谢云昭定的价格他也还有的赚,但商人嘛,当然是想把成本压到最低,可没想到对方竟然任他口水费尽,无论他怎么威胁或利诱,都保持着头脑清醒,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他话中的漏洞,倒让他对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刮目相看。
送走孙老爷,谢云昭回到染坊同方掌柜商议起接下来的工作安排,孙老爷的布要染,前面布店里的货也得及时补上,员工们的工作时间也需要调整。
两人商议到天黑,才将各项工作都确定下来。
首先便是藕褐色染料,库房的存货要染这一大批布,定然是不够的,还需要去购买足够的染料。
山河坊很快忙碌起来,郭强和麻三养好伤回归,谢云昭的伤口也渐渐好转慢慢愈合。
一众人忙得晕头转向,谢云昭几乎住在了染坊里,直到陆端和罗栀娘出现在染坊,她才稍微抽空喘了个气。
陆端在那日之后第二天到顾宅看过她,但因为要准备解试,也没聊多久就匆匆离开。
罗栀娘将提着的礼品放到桌上,略略关心了几句谢云昭的伤。
“早该来看秦小娘子的,只是因为端哥儿大考,前前后后忙碌,耽搁到今日才来,还望秦小娘子莫怪。”她说道。
虽然是来看望谢云昭,意识到谢云昭是病人,她勉强忍住了露出笑意,但眉宇间的喜色还是难以遮掩。
谢云昭自然知道是什么原因,她对罗栀娘道谢:“伯母客气了。”
说完看向陆端,笑道:“还没恭贺陆公子取得此次解试头名,哦,现在不该称呼陆公子,该称呼陆解元了。”
虽然忙得团团转,但她还是从顾元瑾那里得知了陆端为此次解试头名的事。
陆端被她一声“陆解元”叫得有些不好意思,无奈摇摇头道:“秦小娘子就别打趣我了。”
谢云昭笑道:“陆公子位列解元,是可喜可贺的好事,以后叫你陆解元的人可多了,陆公子当习惯才是。”
陆端笑着应了。
谢云昭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锦盒递给陆端:“送陆公子的贺礼。”
一旁的罗栀娘眼神闪了闪。
陆端对她道谢,双手捧着锦盒如同捧着什么珍宝,轻轻抚摸了一下才郑重放进怀里。
罗栀娘看着他这幅模样,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心里不由哽了口气。
之前因为张六娘的高傲而备受挫败的心,如今因为陆端考上贡士,重新扬眉吐气。
对于陆端的未来妻子,又有了新的期待。
此刻见陆端执迷不悟,便觉心绪难宁。
明明已经尽可能地杜绝陆端与这丫头的来往,可陆端的心思不仅没有淡下,反而越来越浓烈。
可她又不好挑破,更不好劝。
再怎么说,这丫头也是对她有恩,自古人情最难还,她若真挑破了,一个忘恩负义的名头她是逃不过的。
她无所谓,可不能连累她家端哥儿。
不过想到端哥儿日后就要去江陵府无涯书院读书,她又开心起来,这下分隔两地,总不至于再见面了吧。
况且听说这丫头接了圣旨,再过不久就要去京城,进皇宫里做绣娘,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婚事也不由自己做主。
等时间长了,想必这些心思就慢慢淡忘了。
这样想着,她才重新振作起来。
谢云昭听到陆端以解元的身份收到了无涯书院的邀请,年后便要入无涯书院读书,真心为他感到高兴。
无涯书院乃大夏三大书院之一,本身就已经是顶尖书院,因为近些年好些进士甚至两个状元皆出自无涯书院,并隐隐有为首的趋势。
能入这等学府读书,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陆端凭本事获得这个机会,很令人敬佩,也是很好的事。
谢云昭自己也是经历过寒窗苦读十几年,参加过高考的人,自然知道这其中的艰辛,而这里的读书人,要想出头,哪怕只是考上贡士,所付出的汗水,远比她前世更多。
所以对于陆端能有这般成就,她真心表示祝贺。
两人又聊了几句,罗栀娘便开口告辞,拉着恋恋不舍的陆端离开。
谢云昭继续投身于染坊的事业中。
染布工作紧锣密鼓进行了一个月,孙老爷的单子完成了近一半,谢云昭再次收到了皇帝的圣旨,当然这回不似先前那般正式,没有太监再来宣旨,只是通过中书门下转述而下发州县的皇帝口谕。
段知县将她和宋兰叫到了衙门,向她们转述了皇帝的意思。
如谢云昭所料,皇帝要求她们年后前往江陵府的司锦院教导文绣部的绣娘们双面绣技,为期六个月。
绝口不再提让她们入司锦院做绣娘的事。
段知县为她们感到惋惜:“陛下一向尚道,恐怕是孔进宗的事,让陛下觉得不吉,才牵连你们,改了主意。”
他不知道谢云昭在生辰八字上做的手脚,自然也不知道皇帝该的这个主意,正和谢云昭的意。
在段知县面前,谢云昭当然不能表现出欣喜来,只跟着惋惜地叹了口气。
宋兰虽然不如谢云昭想得多,但她自知涉及皇帝或者这些当官的事,都要谨慎行事,一不小心说错一句话,就是万劫不复。
她分辨不出自己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说什么话,或者该做什么表情,便干脆只跟着谢云昭行事。
谢云昭做什么她就跟着做什么。
谢云昭叹气,她也跟着叹气。
段知县见两人神情低落,倒反过来安慰两人:“也不必过于伤心,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司锦院是官营绣坊,里面的绣娘们都有皇家的名头,前途虽然大好,但其中也必然处处受限,就说婚事,以后便再也不由你们自己做主,所以不入司锦院,或许是好事也不一定。”
谢云昭点点头:“大人说得是。”
宋兰跟着点头。
段知县欣慰地笑笑,叮嘱二人几句便让她们回去赶紧做准备。
再过几天就要进入腊月,离过年也不远了,过了年就要启程,要准备的事不少。
谢云昭和宋兰领了任命文书,告辞离开。
冬月接近尾声,天气越发凉了,谢云昭穿了两件夹袄,还觉得冷。
以前在王府,做云昭郡主时,从来不用操心吃穿住行,冬日里穿的都是棉衣,用的上好的银丝碳,未曾感受过饥寒交迫的滋味。